首页 >  国学网  >  国学资讯  >  邹贺:赵匡胤新传

邹贺:赵匡胤新传

2010-11-12

第一章 高平原

之一 哨探时误闯敌营

     箭雨中火神临世

诗曰:自古谁甘空白头?利禄功名争不休。八百军州烟尘起,一条擀棒荡敌寇。

 

乌云遮月,寒风呼号。人高的蒿草随风摆动,透过叶间的缝隙,白色的月光清冽逼人。

    不,那白色不是月光。是剑光!

一队荷甲步卒正悄息穿行于草丛,这伙人身材高大,却大而不笨,百余副乌光铠甲只轻微地哐哐作响。这声音整齐划一,显然这是支训练有素,纪律森严的队伍。没有火把。没有旗号。只有刀剑相碰的脆响和呵气结成的一团白雾。白雾忽生忽灭,在这北方湿冷的空气中蔓延漂移。

正井然有序地行进着的队伍中突然闪出一个人,但见此人全身重甲,单手提一支熟铜大棍,却步履极其轻盈,身法娴熟,奔跑之间也无甲叶的噪响。好个大汉!他背影雄岸,足足高过身边兵卒一头,项上一颗大头,机活灵动,左右张望,显是全神贯注,十二分警惕。他从队尾一路小跑,赶到最前端带队将领身侧,不待停稳便急切地抱拳说道:“李爷!这里的林木与前面一段相比突然变得奚落,想是新近遭人砍伐。末将以为敌军定在附近设营。”虽则刚经过突然加速奔跑,但是他气息不断,端端是个收放自如的高手。

指挥使李老先四十来岁,形容枯干,黝黑的脸上皱纹层累,这是长年野外带兵的结果,也是他坚强个性的体现。这李老先听了大汉一席话却是一愣,他仰起头看着自己的副手,心里面真是个蘸醋吃月饼——不是滋味儿。

原来李老先此前也注意到了草木的异样,但是还不敢仅由此就断定附近有敌军而下令回营。须知自本朝新皇帝即位以来,治军从严,立法重杀。未见敌迹便撤退等同败退,下命令的将领是死罪。李老先从军三十年,当然深晓其中厉害,这个时候绝不能白白送给急于立威的新皇帝以把柄。他当时正仔细搜索敌军留下的脚印,希望找到几处,便可以作为撤军的直接依据,但苦于月高天黑,目力有限,没有收获,因此一时无法下决断。

现在这个九尺高的副手当着众人直接提出了建议,迫得李老先必须立即做决定,李老先不禁在心里暗骂这个傻大个儿。

打从御驾起兵之初李老先就看着自己这个副手别扭。李老先出身平民,三十年来出生入死爬到了指挥使的官位上,虽说不算才智出众,但为人做事扎实肯干,是深得士卒信任的好将领,他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依仗门阀跻身高位的贵族子弟。李老先现在的这支队伍隶属于当今最精锐的部队侍卫亲军司,选取入伍的得都是精壮年轻军士。李老先得以出任其中一个指挥的指挥使,凭的正是自己的真本事、真功绩。可眼前这位公子哥儿,二十来岁便能一步荣任为副指挥使,其原因不外是这小子有个担任着侍卫亲军司铁骑马军右厢都指挥使的老爹,正是个为李老先所不齿的官宦子弟出身。其实李老先初见他时还满被他魁梧的外表吓了一跳,加上这小子相貌堂堂,因此身为长官的李老先心中对他还是颇有好感的。哪知待吩咐他几件事,却没有一件办妥贴的。李老先先让他练新兵,结果他既不练阵型、也不练弓弩,却专门练短刃格斗,整天和几十个新兵摸爬滚打、灰头土脸。使得李老先误以为他在玩忽职守,臭骂一顿。转而命他督办军资装备,哪成想这小子又擅自改变军服尺寸,减轻步兵重甲的厚度。这下惹得李老先动了肝火,认定他是故意侵吞军费,直接告到了上峰那里。可这小子也真巧舌如簧,说什么练刺杀、减轻重甲厚度都是为了培养士兵贴身近战的能力,竟然真把上官说服,不但不予责罪,还亲自抚慰李老先应该与他和睦相处。李老先暗地推测是这小子动用了背后的关系,心中气结,待他更加冷淡。这小子却也和气,不急不恼,依然嘻嘻哈哈,弄得李老先简直以为他是个傻瓜,但是也经此意识到了这小子背后的势力,分析这小子这次随驾出征必定只是想博个功劳作为日后脱离军籍荣升的台阶,便索性不再把他当成军人看待,只当成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内心充满了鄙夷。这次夜巡,李老先只带着本指挥下属一个都的兵力,而对于这个累赘的副指挥使,根本就没计算成一个战力,此时忽然听他言出有理,也不免惊奇有加。

“赵公子,”李老先出兵以来始终这样称呼他的副手,以示轻贱,现在也不改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我军这次的命令是哨探到敌营即止,因此应避免与敌接触,即刻回营。”大汉不假思索地应答。

“哼!”李老先重重一哼,先前的一丝赞赏立时消散,心想:果然烂泥不上墙。到底是个胆小鬼,净想着溜。当下不再掩饰,双手叉腰,教训起大汉来:“赵公子!既然命令是哨探到敌营即止,那么我问你,敌营在哪里?想必公子已经从草木变化推出敌营方位啦?”此言一出,站在李老先身旁的都头冯保忍不住发笑,忙用手捂住,发出吭吭的怪声。李老先转头低声怒喝:“噤声!”

大汉却无羞愧之感,动作夸张地敲了下自己的头盔,恍然大悟道:“啊,李爷此言也有道理。小将不察,该死。”

李老先哭笑不得,调头继续前进。大汉却抢上一步,拉住李老先,又叫道:“让我带几个兄弟从旁边小道行进吧,既扩大搜索面,也能保护侧翼。”李老先一听便恼火起来,他认为大汉这种要求有脱离战场一线的意思,是临阵脱逃的行为。正待发作,一想到大汉的身份,不禁长叹一声,也不回头,一摆手,冷淡地说:“随便你。”大汉见请求得允,满脸高兴,一拱手,匆匆走开。

大汉并不知道,自己在李老先心里最后的一小块地位也已经被就此抹掉了,李老先只忿忿地低声咒骂了一句:“窝囊废!”便毫不在意地挥手带领队伍继续前进,急促地脚步声再次响起。

风更紧了。

沉重的残云已经把月亮完全挡住,能见度更低了。冰冷的露珠时不时从高高的叶间滑落,掉入领口,寒彻身骨。李老先的队伍走走停停,不多时,终于达到了这片树林的边缘。李老先轻轻拨开茂密的草丛,一片灯火通明,耀人双目。敌营!近在眼前。

霎时李老先心口一收,低声传令:“全军原地蹲伏!”

一阵压抑的沉默掠过这片树林。敌营传来阵阵战马嘶鸣,火把闪动,飘忽不定。李老先毛孔张开,定定盯视前方,耳朵也在搜索哪怕一丝一毫异常声响。他不免有些后悔,刚说话的时节正是撤退的最佳时机,现在距离敌营太近,稍有不慎必被发觉,要走已经不易。李老先暗自责备自己,何必对一个外行小子意气用事。忽然想到那傻小子必然早已经脱队返营了,心里又有些庆幸。心猿意马之际,都头冯保悄声问道:“李爷,咱们撤吧?”李老先扎住思绪,正待开口。

突然,一枝火箭破空而来,噌地插入他身旁的矮树,火苗腾地燃烧起来。李老先神色大变,声音陡然提高:“面向前!撤退!”

话音刚落,一片火雨纷纷降落四周,当场有数人中箭,火箭引燃数处草木,劈啪作响,火光照亮了大半个树林。林外骤然响起鼓声、呼号声,敌兵已经四下兜杀过来,听声势敌军出动了过千人的部队,足有李老先部队人数的十倍以上。

敌军骑兵几匹快马早已经冲到林前,幸好草深林密,敌兵只是向有光亮处张弓放箭,并未立即驰骋冲杀。眼尖的士卒已经看清了敌军着装,赫然是髡发垂肩、皮甲骨朵,“契丹兵!”几个胆小的新兵禁不住失口惊呼,这正是当时整个中国大陆战斗力最强的军队!幸亏李老先久经战阵,他先高声怒斥几个失色的兵卒,然后把沉稳的老兵穿插安排在新兵周围,接着在他吆喝指挥下,队伍迅速排成防御圆形,把伤员护在中圈,快速向后撤退。

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燃烧起来,火星冲天,照得周遭一片如同白昼。契丹步兵一眼便确定了李老先部队的方位,但他们冲进树林时,李老先部队已经撤出了一段距离,失去了拖住当场厮杀的机会。同时契丹骑兵在林外展开大范围包抄。契丹步兵立即改变战术,边射箭边推进,他们并不急于扑向前近战,而是持续放箭,造成李老先部队不断伤亡,契丹步兵在等待着李老先部队撤出树林,那时就可与合围的骑兵配合歼灭之。

李老先部队却是苦不堪言,这里地势无险可据,只能且战且走,但冲出树林又有敌人骑兵布围,正是进退不得。契丹兵箭密,一眨眼功夫己方已有十余人中箭,行动速度更加缓慢。李老先满脸是汗,却无有破解之计。恍惚之间一个不慎,一枝狼牙箭正中李老先肩胛,顺着甲胄的缝隙,深入肌肤。一阵钻心疼痛,李老先脚下趔趄,险些摔倒在地,若如此,必被箭雨扎个透亮,幸而得冯保伸手死命拉住,拖进圆阵之内。

百来人一时失去指挥,行动更加迟缓。契丹步兵箭势不歇,呼呼风声划过半空,扎入树干,则带起一片连串火苗;射入圆阵,便响起一声悲号,契丹兵的箭镞锐利而体积大,造成的创伤也极大。李老先这支小部队的阵型维持得歪歪斜斜,已经留下了十余具死尸在路上,士卒们脸色苍白,随时有崩溃的危险。经验丰富的契丹兵当即看出端倪,作势便要冲锋,圆阵之破只在呼吸之间。

猛然间,十余条身影从契丹步兵行进路线上的草丛里一跃而起。他们趁着契丹步兵手里端着弓箭等长距离武器的片当,只用短刀、匕首等短兵器贴身近战。为首一员大汉双手抡棍,指东打西,棍声呼啸间砸下,似有千斤巨力,一腾一跃冲入敌群。这大汉双眼充血,口中高声怪叫,专挑身高力猛的契丹兵动手,打得兴起,也不再讲章法,只以膂力压人,数个回合一过,已有数人头骨崩裂,僵死当场。

一个身高满丈的契丹头目长啸一声,解下背背的大号铁骨朵,双手擎起,一窜跳到大汉身后,搂头砸下,这一砸之力丝毫不输给大汉。大汉急速回身,却不硬接,只用棍身向骨朵杆侧面扫去。这一扫最妙在时机的拿捏,刚好起到卸去骨朵冲劲的作用。铜棍压着铁骨朵,狠狠砸向地面,砰然巨响。大汉双把较劲压住骨朵不放,契丹头目抽不出来,也不收步,索性借着惯性加速前扑,一头撞向大汉胸口。大汉一惊,收棍已然来不及,也顺势向下趴伏,同时弃棍滚到一边。契丹头目一撞又空,回头见大汉丢了家伙滚倒在地,哈哈大笑起来,拽出腰间割肉短刀,再次全身用力冲向大汉,想趁大汉起身立足未稳之际一击毙命。哪知契丹头目身形欺近时,大汉却未起身,反而向契丹头目滚来。电光火石之间,契丹头目中门大开,低头护挡不及,被大汉一脚踢中受力小腿,顿时失去平衡向前扑倒在地。那大汉身形毫无停滞,打着陀螺旋儿翻身而起,双手已操大棍在手。只见熟铜大棍卷起一道烟尘,围绕着大汉身体划出一条半圆,嗵地一声砸碎契丹头目的头颅,瞬间脑浆射出、血液崩溅,一片红幕乍现,大汉的脸也抹上了一层渗人的赤红。大汉身随棍转,挥棍再战,一时神威撼动全场。

在这大汉不要命地冲杀之下,十余条汉子精神大振,冒死突袭,竟冲得契丹兵阵型大乱。被当场斩杀半百,其他契丹兵不知底细,一声呼号,向后败退而去。

这十余人也不追赶,立即返身奔向李老先圆阵。却见当先一人大踏步走来,正是方才死战的大汉。

此时他浑身浴血,脸上如蒙着一袭红纱,战袍已然尽行染成红色,盔甲上反射着闪烁不定的火光,细看却有滴滴鲜血滑落,在乌黑锃亮的甲叶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痕迹。大汉身后,火光灼灼,映红了整片土地,但也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火。

血河冰冷,火海滚烫,蹈着血河火海走来的大汉,威严中带着残酷的华丽,血光和火光交相映射,照得他周身通红,一眼望去,真如上天火德星君降世。

李老先的队伍看得目瞪口呆。却先听大汉咧嘴喊喝道:“俺赵匡胤在此!李爷安在?”

 

之二 周军浴血无名岩

     辽兵刀劈赵匡胤

李老先听到呼唤挣扎着要起身,却徒劳地牵动伤口,一阵剧痛,再次仰倒在地。赵匡胤已抢步来到他的身边,俯低虎躯查看伤口,嘴里连声说道:“李爷,俺来迟了,您老挺住!”李老先老脸一红,既羞且喜。赵匡胤似未察觉,顾自说道:“伤未入骨,李爷放心。”同时示意亲兵拿出随身携带止血药剂敷上。待亲兵为李老先等伤员作简单处置时,赵匡胤起身命令其他人快速打扫战场,尽数收集起战场遗留的弓矢。不一刻,伤员包扎大致已毕。李老先精神稍复,唤过赵匡胤,郑重地说道:“赵……将军,契丹兵虽暂退,待其后续部队一到必然返身再来,林外又有敌骑兵环伺,我们不可坐以待毙,可又出林必死,如今计将安出?”这是离开开封以来,他第一次正式与赵匡胤商量军情,且态度如此真诚。

赵匡胤大大咧咧地双腿交叉席地坐下,一丈二的大棍横搁在膝上,未说先乐,开口竟然是:“哈哈,李爷这时候想起俺来啦?”一句话把个李老先噎得直翻白眼。赵匡胤却不尴尬,向空中一挥手。李老先眉毛一挑:“拼了?”赵匡胤一愣,随即笑道:“非也非也,俺老赵虽浑,但还不傻,知道这肉包子打狗的事不划算。”他态度悠然,做派潇洒,处乱地而谈笑自若,一时竟把众人看得呆了。

赵匡胤敛容道:“如今只有死守待援一条路,适方才俺分兵搜寻时发现往西三里一处地形正适合防御。请李爷马上下令转移。”

李老先此时完全信任赵匡胤,当即传令向西行军。赵匡胤命方才随自己探路的军汉在前引路,自己弯腰背起李老先,其他军汉把伤员或背或扶,全队说走就走,迅速行动起来。也幸好这支队伍都是年轻力壮的棒小伙儿组成的精锐,体力、精神恢复得快,极具连续作战的能力。

树林往西地势突然抬高,山石也多了起来,转过几棵巨槐,闪现出光滑的大岩壁,地势也随之陡然拔升了三丈多高。赵匡胤招呼过来几个功夫出众的健卒,自己把大棍往身后一绑,当先一跃爬上。他体型高大,轻功却是出色之极,借着山岩凸出的棱角,几个起跃便登上了岩顶,双手甚至都未沾上泥土。而在这光线黯淡的环境里,他能准确辨认出细小的岩石块作为立脚点,更显示出他精湛的内功,天眼已开。岩下众人齐齐低声叫好,经刚刚一场血腥的鏖战,赵匡胤已经在这群以武为生的兵将心中扎下了深深的敬佩之情。

赵匡胤并不耽搁,解下身上数条绦带,扎紧固定后顺下。岩下众人情绪振奋,又有几个人奋勇攀上,更多的绦带沿岩壁顺下。当下,伤员便借着绦带之力由上面人拽上岩顶。不愧是精中选优的禁军,不几刻功夫,全队已经全部攀上岩顶。

李老先半借着绦带助力,半靠自己功夫,也顺利登上岩顶。可待他站稳脚跟,四下一打量,立时禁不住地连连叫起苦来。原来这一块山岩方圆近百坪,却是突兀于山体之侧,三面悬崖,底下是一条数丈宽的的急流,在岩下哄然作响,竟是一处死地!情急之下李老先也顾不得许多,一声怒喝:“赵匡胤!”转头寻找事主,却发现赵匡胤伫立岩边,一副全神贯注的附耳倾听状,多年的征战经验立即使李老先意识到情况有变,他的精神再度紧张起来,快步来到赵匡胤身侧,凝神观望。只见林中契丹兵的火把结成一条火龙,滚滚而来。步兵排成横列队形,逐步逼进,用意无非是把李老先这支部队全部兜住,一举消灭。隐约可见步兵身后是游骑来回巡弋,搜索是否有藏躲的漏网之鱼。

只听赵匡胤低声说道:“契丹兵大约集合了三千左右,骑兵也进了树林了。”

李老先没好气地说:“好好,刚才我们尚有回旋余地,或可拖延些时候。现在你把我们领到了绝路上,一会儿大家都做了刺猬了事。”

谁知赵匡胤听了只是一笑,并不反驳,抬头观天片刻,自言自语地说:“此处地高,风势果然更急。”李老先狠狠地一跺脚,径自转身叫过亲兵来,让他去探测河水深度,又让大家准备泅水逃生。众兵一阵骚动,他们大都出自中原地区,鲜有会水者,更何况现在如此多伤者,更忌沾水。赵匡胤那边厢已然观察了敌情大概,听闻李老先这边的布置,大不以为然。

赵匡胤好整以暇地把大棍搁好,自己找了块大石,舒服地双腿伸开坐下,自顾自地埋头绑扎整理自己的盔甲。纷乱之际,冯保和几个老兵悄悄地站到他身边,苦着脸嘟囔着说:“赵……爷,您得说句话啊,跳水可是自投死路啊。”赵匡胤抬起头,看了看他们的脸,问道:“你们真的相信我?”从出兵以来,除了赵匡胤自己带的几个亲兵,这支队伍里的老兵都作弄过赵匡胤,私底下没少说他的笑话。但今晚赵匡胤的神勇彻底征服了他们,刀口上过活的男人信得就是实力,所以这几个老兵在这紧要关头才会主动向赵匡胤输诚。几个人听了赵匡胤的问话,毫不犹豫,纷纷抱拳表态,唯赵匡胤命令是从。

在军中,老兵历来代表着军心,他们此刻的话令赵匡胤很满意,当下再无顾虑,虎躯一跃而起,走向李老先。此时李老先正在忙乱着清点人数,心急复加箭伤,额头上冷汗涔涔直流,一脸倦容却咬牙坚持。

赵匡胤不禁赞叹:“李爷不愧是条百炼的汉子,我军欲成大事正需要李爷这样的基石。”李老先没理他,心里却也生出一股英雄气概来。赵匡胤便直奔主题,道:“李爷莫急,若听俺一言,或可有一条生路。”李老先心思一动,他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磊落汉子,伸过右手紧紧抓住赵匡胤的小臂,郑重地说:“赵将军胸中有韬略,绝非孟浪子弟,李某信得过!”一转身,对众军汉喊道:“李某现在负伤在身,全军由赵将军指挥!”说罢向赵匡胤一摆手,全军一肃,随即爆发一阵低声喝彩。

赵匡胤先朝李老先施过一礼,然后跨前一步,响亮地说道:“契丹人就在岩下!我们区区一都百人之众吸引了敌人三千,想日后回营,我们每个人都将是全军一顶一的大英雄!”众军汉发出一阵笑声,赵匡胤摘下头盔,悠然说道:“此处地势险要,管他几千人来,正面攻击宽度也只有不到两丈,凭我们的人数完全守得住。加上现在是西风,敌人从东向西攻,放火只会烧他们自己。”李老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住地点头。赵匡胤继续说:“可惜距离天亮只有两个时辰,那时我军援军自会循迹赶来增援,我们不能多杀几条契丹狗了。想来这次出征之前,皇帝陛下亲赐我侍卫军‘天兵既出,有进无退’四字,而今这个威风,是由我们兄弟最先打出来了!”众军汉一片欢呼,仿佛自己已经打赢了这场仗般兴高采烈起来。

赵匡胤首先命令将重伤员安置在山岩最里侧,支起盾牌阵防护。然后布置防御,全都出动时共有一百人,现在保有战力的还剩下七十二个。赵匡胤将他们分成二组,第一组六十人列阵,第二组十人负责供应箭矢、顶替第一组的伤员,叮嘱他们一旦开战要一刻不停地发箭,绝不要出现停顿。刚才战场上搜集的大量箭矢弓弩就罗列在阵后,保证随取随用。李老先不禁再次赞叹赵匡胤前后思虑周详,他也坚决要求顶在阵上不退到伤员的盾阵之后。

不多时,一阵马嘶人语泛起,显然是契丹兵追踪到了山岩之下。契丹马步兵卒举起一大片火把油松,把方圆几里地照个通透。契丹主将带马来到崖下,这员将周身乌油锁子甲,马鞍桥挂着一对钢鞭,如金刚般威风凛凛。查看一番地形,挥手招呼手下进攻。只见一队五六百人弓箭手在阵前站列,随着一阵急促的鼓声,领头将领的一只鸣镝响箭直射天空,紧随其后的是一排排箭簇腾空而起,乌黑的箭头闪着寒光,在白色月光映照下,夺人二目。其中也有近百只火箭,天空颜色为之一变,好似有大流星划过。这密密麻麻的箭蝗在空中达到最高点后,沿着抛物线美妙的轨迹转下,只向岩顶袭去。

且说岩顶兵卒早按照赵匡胤的布置,人人躲进盾牌、山石之后,岩顶光秃并无树木,契丹兵的一阵箭雨叮叮当当不是射在石头上就是钉进了盾牌,火箭也未发挥威力,甫一落地,早被人用土盖灭熄掉。除了几个不慎轻伤,这阵攻击竟被轻易避过。岩下的契丹兵却不知底细,弓箭攻击暂告一段落,步兵立即涌上。他们口中衔刀,轻手利脚地开始攀爬岩壁。

“此其时也!”赵匡胤一声呼号,列阵诸人立即挺身发箭。由于防守面积只有两丈,因此阵型厚度颇佳,加之有专门人负责装填箭矢,使得瞬间迸发的箭矢密度竟然不输于契丹五六百人的弓箭队。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果不其然。契丹步兵没有盾牌保护,上百人只一照面便毙命当场,饶是骁勇如斯的契丹兵也行动一滞,后续的步兵本打算趁箭势稍懈再行冲锋,哪知岩上箭雨如蝗,根本没有停顿,契丹兵气势一泄,再无力组织冲锋。岩下搁下二三百具尸体伤员,深入泥土的箭矢羽尾在风中微微颤动,景况逼人。

契丹将领大吃一惊,看这阵箭雨密度,岩上兵力足可上千,一时错愕,没了主意。

岩上则欢呼雀跃,一击便打退千人围攻,着实令人振奋。

但契丹终是人多势众,又迅速组织起两次进攻。岩上兵将如法炮制,箭来则躲,兵来则射。气得契丹主将大怒,在第三次攻击时命令己方弓箭手也不停止攻击,步兵借着掩护一举冲到岩下。谁知后半夜风力加强,契丹弓箭手逆风发箭,难以把握力道方向,不少箭矢根本射不到岩顶,反而中途提前下坠,误射了不少双手攀岩、无法自护的契丹步兵。偶有数个功夫出众的健卒终于登上岩顶,赵匡胤与几个亲兵立即扑上,趁他立足未稳之际,一人攻上、一人攻下,契丹兵纵使通天本领也不能抵挡,不是被踹下山岩就是横尸岩边。岩顶上则以逸待劳,两三人一组配合,远了箭射,近了刀砍。契丹兵白白损失,就是不能在岩顶立足脚跟。

此时天上云彩已经被强风吹散,月色照进树林,这使得岩顶众人观察岩下契丹兵行动、调度一目了然,坚持攻击密度的同时,更加强了准确度。此消彼长,契丹兵伤亡惨重,终于放弃强攻,退后了数丈距离。

李老先精神一松,方才他也勉强用单手操纵弓弩,此刻疲劳袭来,颓然瘫坐到石头上,手臂针痛,微微发抖。赵匡胤则双臂、肩膀皆带轻伤,略一包扎,便不停歇地动手帮助搀扶伤员。此一阵后,全军几无不带伤者,所幸全军精神不衰,战意尚称高昂。赵匡胤先命各人抓紧时间休整,自己打起精神伏在岩边突石之后,观察敌情。

李老先挪至赵匡胤身旁,由衷地对赞叹说:“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弟初次上阵就有如此表现,他日定成一代名将。”他一宿之间对着赵匡胤的称呼改了三个,却也有趣。赵匡胤嘴角一笑,仍然目视前方,不在意地应道:“李爷取笑了。不过俺三年前随先帝太祖爷在晋阳起兵,算来大小见了十几战,这种阵势却是初遇。全赖有您这等深得军心的宿将压阵,军心安定,否则真是吉凶难料。”李老先颇感意外,想不到自己原以为的公子哥儿实际却是行伍出身,对其好感又增一层。却听赵匡胤续道:“今日之事,全在于契丹不知我军实际兵力,月高天黑,又有草叶遮蔽。否则契丹主将看清我军人少,不讲战法,全力一击,我军根本无有生路。”

李老先正待答话,突听身后一声惊呼。两人猛然回头,却见二个契丹健卒赫然出现在二人身后,正引刀欲剁。赵匡胤一声断喝,恰如晴天霹雳,同时猛地推开李老先。或许是被赵匡胤声雷震耳,出手偷袭李老先的契丹兵手底一颤,刀锋走偏,当地一声磕到近旁顽石之上。李老先就势滚去一边。赵匡胤推开李老先,自己却已无暇躲闪,偷袭者刀风已近后心。千钧一发之间,赵匡胤身体本能地向右急扭,亏得他反应灵敏,堪堪使心脏要害避过刀刃,这一刀划过赵匡胤腋下肋骨,挑开甲胄丝绦,一道血花直射而出。说也凑巧,这道血柱竟反射进契丹兵双目,他哇呀一声惊叫,弃刀揉眼。赵匡胤借机右翻身急滚,同时勾起右脚,直踢契丹兵后腰。这契丹兵正自步履凌乱,收脚不住,背后又挨一记重踢,登时直直飞起,大头朝下摔向岩外。

另一契丹兵此时已被李老先单手抽刀抵住,旁边步卒惊觉后一拥而上,不消几个回合,当场毙命。

却原来这二人是下水游到河心,从岩石外壁背水一侧爬上来的,赵、李未布置人看守河面,因此才被他们得手。他们登上岩顶立足之处正是安置重伤员的盾阵,这二人撇下重伤员不理,只奔向赵、李下手,重伤员们无法移动,情急之下唯有高声提醒。当下李老先不敢耽搁,抢步来到临河一侧观察,正撞见十余个契丹兵趴在岩壁之上。无暇多话,急忙引弓放箭,赵匡胤与众兵随后赶至助战,重伤员们也运石向下投射。箭石交加之下,无法用手抵挡掩护的契丹兵不堪一击,纷纷跌落水中,好在契丹兵会水者甚少,因此凫水来偷袭者人数有限。众人暗中庆幸,与失守之际再次转危为安。

突然倚李老先而立的赵匡胤身形一晃,就要跌倒。李老先感到赵匡胤身体虚软,忙伸右手搀扶,却触到赵匡胤左肋,霎时沾满鲜血。一惊之下,李老先失声呼叫,只见赵匡胤脸色煞白,呼吸微弱。

正待唤人救治,却听头顶响起一声鸣镝鸣叫,岩前列阵兵卒大呼:“契丹兵压上来啦!”

 

之三 真国舅擎天力士

     假喝号无敌大将  

赵匡胤浑身激灵一个冷战,也不说话,从丹田猛提一口真气,哧啦一把扯开胸甲,抓过亲兵递上的止血药剂,向伤口一按,这钻心剧痛实非常人可耐,却只听得他嘴里大喊一声:“好也!”当下三两下披好甲胄,便再不理会自己的伤患,一跃冲向前线。

赵匡胤这一番豪气显露着实惊呆了众人,带动众人心中也倍添勇气,众兵卒眼中这个打不倒的赵匡胤俨然神仙附体,蕴藏着无穷的法力和智慧,求生、求胜的信念在每个人心中激荡开来。全军发一声喊,箭石骤起,雷霆般射下。一些重伤员也爬到岩前,投石装箭,共御敌兵。

原来刚才契丹主将计划是,命军中会泅水者绕到岩壁之后偷袭,算好大致时间,自己再挥军从正面强攻。不想配合上稍微出了些差池,岩后偷袭者被先一步击破,他这边再举兵突击时已经错过了前后夹击的良机。而且顾及到岩上可能有自己的兵卒,这一次正面进攻没有配合放箭,而是步兵直接扑到岩下,强行突击。

此刻契丹主将已经急红了眼,自己跳下战马,挥动钢鞭亲自压阵。契丹兵个个争先,不少人扔掉头盔,抱着必死之心呼啸着向岩顶冲锋。这支契丹军队全军投了入战斗,两丈来宽的路面密密匝匝挤满了蠕动的契丹兵。他们低头举圆盾护顶,腰间挂着钩索,一口气加速冲刺到岩壁跟前。中间有人中箭倒地,队伍也不停歇施救。待冲到岩壁下,便丢掉圆盾,用叠罗汉的方式一个踩一个,慢慢地接近岩顶。经过一昼夜厮杀,许多契丹兵头发披散,双目血红,牙咬弯刀,刀光闪烁,衬托着无尽杀气,个个如修罗复活,恶鬼转世。一时间,在日出前黯淡的光影里,一大片契丹兵深褐色的皮甲愈加显得恐怖,仿佛浑沌的黄河水决堤,夹裹着惊天动地的气势呼啸而出,这愈加显得这方岩石的狭小无助,力压之下,恍如波涛中的一片树叶,随时有倾覆之危,非人力可以逆转。自岩顶倾泻而下的箭石枝枝见血,仍挡不住契丹兵的决死之行。渐渐地,契丹兵的气势压过了岩顶,几个武功出众的偏将挥刀舞盾已经登上了岩石边缘,与守兵展开了拉锯。而岩顶一方却后继乏力,且箭矢之物马上就要告罄。一息之间,又有三五个契丹健卒登上岩顶,双方真正到了决战时刻,最惨烈的肉搏战开始了。

赵匡胤自身行动不便,便大声指挥兵卒,在他指挥下,岩顶兵卒欺登岩的契丹兵人少,坚决采取围攻,不但前后夹击,而且上下夹击,几个回合之下,契丹兵将吃了大亏,仍未能占领住一处立脚点。一个契丹偏将发了急,脚下运力,他脚下贴在岩壁上支撑着他的契丹兵用手向上一托,这偏将果真是身手了得,竟冲天而起,掠过守兵头顶,一跳上了岩顶。契丹偏将收住双脚,哇哇怪叫,转手拧剑照定赵匡胤便刺。

幸亏赵匡胤身旁亲兵眼尖,忙挥刀招架,这契丹偏将武功着实高超,手法奇快,中途一个剑花翻转,弃赵匡胤斜取亲兵脖颈,寒光一闪,血光迸出,亲兵不及哼声便人头落地。

契丹偏将抽剑在手,身形一矮,再劈赵匡胤双腿。亏得方才这亲兵拼死一挡,赵匡胤此时已有警觉,双腿一蹬,旱地拔葱而起,契丹偏将一剑走空。然而赵匡胤情急之下未算到自己肋下有伤,一纵之间伤口巨痛,双眼一黑,半边身子失去控制,噗通一声倒地。契丹偏将抬腿就是一脚,将赵匡胤凌空踢起,摔出五尺开外,磕得他头破血流,方才还英雄无两的赵匡胤此刻狼狈之极,且命悬一线,形势瞬间变换。

双方将士搏命之际,天光已经放亮,一轮红日隐然于淡雾之后,微微红光辐照大地,岩下大河泛起粼粼金光,景色殊为可观。可惜身处险境的两军将士此时何尝有心流连美景。那偏将冷哼一声,一脚踩住赵匡胤前胸,双手倒提长剑,用尽全力狠刺赵匡胤脖颈要害。被摔打得不轻的赵匡胤到这时才刚刚气息回转,慌张之下手脚乱抓,却丝毫动弹不得,眼看命将不保。

说也奇怪,契丹偏将胜券在握,宝剑下落之际,忽觉眼前一片白光,顿时不辨事物。他这一剑随即失去准星,贴着赵匡胤喉结而过,呛地插入石缝之中。赵匡胤绝处逢生,躲过一劫。原来,契丹偏将方才这一脚正好将赵匡胤踢到了岩石的西北角落里,待这偏将迈脚跨上赵匡胤后,恰好面对着岩下河水方向,这河水经日出阳光一照反起光来,正射入契丹偏将双眼,致使激战一夜,早已习惯黑夜光线的契丹偏将双眼失去目标。真不知是赵匡胤鸿运当头,还是这偏将霉运当头。捡回一命的赵匡胤哪能耽搁,立即使出保命绝技:抬膝盖猛顶契丹偏将裆下。饶是天大的英雄也抗不过这一招,契丹偏将丢剑哀号,一头痛倒在地。赵匡胤也不客气,飞起一脚将这偏将踢入岩下大河。

死中得活,赵匡胤已经体力透支,精神一松,脚下一软,仰面栽倒。岩边杀声不息,赵匡胤心中一声长叹,自己已经计穷力竭,只觉大限将至,仰望逐渐泛白的天空,慢慢阖上双眼。

意识逐渐模糊,疼痛也逐渐遥远,赵匡胤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心中却也坦然。突然传来响起声声呼唤,赵匡胤缓缓睁开重有千斤的眼皮,只见到是一个满脸血渍重伤号,他双眼放光,正趴在自己耳边大声说着什么,赵匡胤大脑迟钝,过了半天始才听清是“契丹退啦!”

赵匡胤一惊,却仿佛吃了灵丹,顿时生出力气来,他挣扎着翻过身体,只见岩边摇摇晃晃还站着二十几个自己人,有人正在振臂高声欢呼。赵匡胤双臂用力,想爬过去看看,肋下却一阵阵疼痛难忍,这疼痛却也使他彻底清醒过来,是活着的感觉。这时一双大手一把把他拉了起来,慢慢地向岩边走去。赵匡胤扭头一看,却是李老先的一张笑脸。

只听李老先语带喜气:“老弟,契丹兵营帐起火。想是我军趁他们集兵于此,偷袭得手。岩下这伙儿狗日的撤回去救急了。我们活下来了!”这李老先也满脸是血,身体前后晃荡,也站个不稳。好一场血战,赵匡胤搭在李老先肩头,默默地站在岩边,遥望东北方烈焰腾空,浓黑烟雾直直而上,隐隐有喊杀声传来,可以想见那里阵势也是不小。再看岩下,横七竖八躺着近千具契丹兵尸体,他们或因中箭或因摔落,却没有背后中箭者,足可见这支部队的善战勇敢。赵匡胤收拢目光,再看岩顶上自己一方,众人踉踉跄跄,此时能站立者竟不到十个。李老先低声说道:“我清点过了,总共去了四十三个兄弟,剩下的全部挂彩。去的、活的都是好样的!”见赵匡胤眉头紧皱,便说道:“照经验,我们行踪暴露必定全军覆灭。这次能活下这么多,都亏了你。”停了一下,又郑重地说道:“我李老先的命是老弟救的,大恩不言谢,日后再报了。”赵匡胤凄然一笑,自己首次独立指挥的战斗竟然是在这方寸之地的无名岩,它可以存在千百载,相比之下,人的功业又值几斤几两?心中只有生存的庆幸,却没有半毫胜利的喜悦。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屈膝向着大河跪下,无言地磕了三个头,在心中默念,感谢方才河神显灵用反光救搭自己一命,更为昨夜死去的众将士祈福。李老先和众军汉也不由肃然起来,见赵匡胤如此重感情,几个兵卒更是眼中噙泪。

此时,却听得岩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急回头,却见一彪契丹骑兵飞驰而来。为首一员大将,正是昨晚血战中指挥契丹兵的主将。这员大将来到岩前勒住战马,一飘腿,跳将下来。此人年约四旬,面色紫黑,膀大腰圆,眼角带血,满脸怒容,黑须根根竖起。盔顶两根野雉尾在风中扑棱棱乱抖,这是辽朝贵族的象征。只见他站稳丁字步,从马鞍上解下一对十三级精钢塔鞭,这对鞭是仿印度佛塔的形制打造,下粗上细,逐级而上,双手对碰,叮当火星四射。向岩顶诸人大喝道:“岩上人等听了,某家大辽先锋都统军使、‘擎天力士’国舅萧神都的便是。昨晚被尔等算计,丢了寨子。也罢,南蛮鼠辈历来工于心计,某家认栽。现只带本家三百亲兵亲来,欲与鼠辈面对面拼死一搏,敢问岩上头领敢下来应战吗?”他身后亲兵齐声呼叫,为主人喝彩。却听萧神都又言道:“俺大辽男儿讲究轰轰烈烈,不比尔等鼠寇,若鼠寇不敢应战,某等三百血性男儿定拼死登上岩顶,到时玉石俱焚!”他认定昨晚是中了这一伙人引蛇出洞之计,才被周军趁自己全力攻击此地时偷袭营寨得手,故而兵败后恼羞成怒,命部下撤退,自己前来挑战,非斩了这伙人的头领出气不可。

岩顶众人一惊,素知契丹人鲁莽好战,却没想到会有此一出,当下面面相觑,自揣以现在的境况实在无人可匹敌这身大力不亏的萧神都半合。众人正自慌神,却听得赵匡胤哈哈大笑,朗声答道:“区区一个‘小神都’也敢托大,好,就让你尝尝俺‘大神都’的厉害!”这赵匡胤真是铁水浇铸的好汉,越是这种时候越气定神闲,只见他一边命人去找寻自己的大棍,一边绑扎周身甲胄,仿佛日常出操,不见丝毫慌乱。直看得众军汉又惊又喜。独李老先知道赵匡胤虚实,过来死命抱住不放,忙不迭地劝说不可。赵匡胤无奈,只得耐心开导,说道:“李爷,这契丹莽汉现在若下令手下冲锋,试问这岩上还有几个人能抵抗?”李老先心神一动,无言以对。赵匡胤接着说:“凭俺老赵的机智,下去和他周旋几个回合,拖到我军援军赶来,正是上策。”说罢又低声叮嘱:“李爷你留在岩上,虚张声势,使这厮不辨我们虚实,才不会贸然强攻。这是保住这五十七条兄弟的命的唯一办法!”最后一句特意加重了语气。李老先自问自己和手下众兵实在挑不出能出战的人,遥望东北方辽营厮杀声渐稀,想必是己方已经获胜,料想援军旦夕将至,只得放开手臂,却不敢抬头看赵匡胤。赵匡胤又是一笑,故意大声说道:“不是俺老赵托大,自问世间尚无能轻松取俺性命者。”豪气升腾,迎风而呼,何其壮哉!

赵匡胤不慌不忙,摆出十足派头。鉴于自己有伤在身,实在不敢陆地飞腾,跳下岩去。便命军兵把自己拦腰捆上,用绳索坠下,特别叮嘱众人慢慢送绳。他自己还左手叉腰,右手架棍,摆出个造型。下到一半,又把大棍举起,向空中摇了三摇,岩顶众人立刻配合地叫起好来。在空中好一番折腾,做足了功夫,这才施施然落地,迈步来到萧通神面前。

这边萧神都正看他在半空中耍宝看得不耐烦,好容易等到赵匡胤落地,立时提起双鞭,就要动手。

赵匡胤有意拖延时间,当下不急不恼,右手大棍一摆,嗵地挫到地上,暴喝一声:“呔!狂徒!我中原乃礼仪之邦,两将对阵搏命必先通报姓名,你不容俺报号便要动手,是存心偷袭吗?”

一句话呛住了萧神都,想他本是契丹名将,自恃身份,双手举起的钢鞭怎也不好砸下,便鼻子哼了一声,轻蔑地说道:“何方杂碎前来送死!”

赵匡胤呵呵一笑,摸了摸自己光滑无须的下巴,慢悠悠地说道:“若问起俺啊,可不比你这夷狄小国的国舅来头小咧。家父乃先朝唐庄宗陛下从龙旧臣,仕唐、晋、汉三朝,现任我大周禁军精华侍卫亲军司铁骑马军右厢都指挥、领岳州防御使——恕俺无礼——名讳上弘下殷,赵弘殷便是,尔可听过?”赵匡胤这里纯粹是没话找话,随口说出自己父亲名姓其实并无用意。

谁知萧神都听了却是一愣,原来七年前辽太宗耶律德光与后晋出帝交恶,辽兵南下直捣汴梁,这萧神都是北地契丹数得着的高手,当然随军出征。在战场上正巧与赵弘殷交过手,两人双鞭对单刀,斗了个旗鼓相当,所谓英雄相惜,萧神都因而记下了赵弘殷的名姓。不想此刻竟遇到了故人的儿子,一时不觉感慨交加。

七年前一役,赵匡胤还待在家中读书习武,哪里知道这许多因由。也没有察觉萧神都的异样,又接着吹嘘起自己来:“提起俺,那可是年纪轻轻,声震东西二京,一人一棍闯关中,打遍南北,名满天下,人称八……四宝无敌大将军——赵、匡、胤是也!”他信口胡诌,这外号也是临时起的,他还真怕萧神都问起“都有哪八宝?”因而闪烁其词,又减少了四宝,这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匡胤,脸皮厚,丝毫不尴尬。

萧神都这时回过神来,一番交谈后情绪已然平复不少,看着眼前的红脸大汉竟生出几分亲切来,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和缓,道:“既是故人之子,某家当手下留情,看看你学了你爹多少真功夫。娃娃,你进招吧。”

赵匡胤摸不清他言语中几分真假,但听他叫自己娃娃,却有些羞恼。当下阴阳把一扣,亮个举火燎天的架势,叫道:“远来是客,您老先请吧。”萧神都汉语修养有限,听不出赵匡胤语带讥讽,还以为是谦虚有礼,心下不怒反喜,对赵匡胤已生不出必杀之心。只见他叫一声:“好,就试试娃娃有几斤力气!”抡圆左手单鞭,泰山压顶砸下。

只听那风声,赵匡胤心中立时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之四 黑虎星呼啸出世

     小白龙挺枪赌斗

赵匡胤一点不傻,准知道自己接不住。嘴里叫着:“开!”却是虚架,在钢鞭就要磕到棍子时一翻手腕,身体一扭,收左手,送右手,把大棍由横变竖,直直点向萧神都面门。萧神都向左偏头躲过,同时操右手鞭,舞个满圆,自后向前打来。但这一手在空中运行时间太长,早被赵匡胤看清,一弓腰,窜到萧神都左肋下,送棍又是一点。萧神都两鞭走空,变砸为扫。左手鞭风雷呼啸,向左架出。赵匡胤仍不硬碰,再次收棍,脚下一蹬,径直向后退出。

一个回合,赵匡胤用的全是枪招,原来他有意扰乱萧神都的认识,好使他识不清自己的底细。萧神都的确讶异,心下仔细起来。赵匡胤见他神情紧张,不觉忘形,讪笑道:“怎么,一个回合就怕了老赵了?老赵还没出真功夫咧。”萧神都闻言哈哈大笑,他虽身处战阵,心情却是十二分愉快。也不多言,递步上前,双鞭迭出,一招流星赶月,虚实相杂,取赵匡胤的大头。赵匡胤还是躲着钢鞭运棍,使出一个棍花,绕过双鞭刺向萧神都右肩。萧神都岂是易与之辈,早就算清了赵匡胤的招法,当下调转双鞭,架十字磕挡。赵匡胤不想他应变如此迅捷,忙收棍头出棍尾,向萧神都双脚扫来。萧神都脚步根本不动,只将手中十字向下一插,力道、速度俱是超一流,立时将赵匡胤大棍夹住。

赵匡胤一惊,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应变?只好双手较劲,死命压住大棍,防止萧神都双手一绞,大棍脱手。萧神都却不着忙,道:“娃娃,某家方才就要试试你的力道,哪知你左躲右闪好不婆娘,也罢,这个架势也成,你试着抽出大棍再战。”此时萧神都是双鞭夹着大棍,而赵匡胤是双手拽棍,从姿势上讲赵匡胤占着便宜,但他终究有伤在身,力气使不出,真气提不上来,憋得满脸通红,大棍却是纹丝不动。

萧神都双臂运了两次力,早试出赵匡胤斤两,当即上臂一扬,向外一松。赵匡胤猝不及防,噗通一声仰面栽倒,实打实地丢了个大丑。萧神都神情索然,双鞭一背,满脸鄙夷,没精打采地说道:“想不到当年你老子如此英雄,现今儿子却是狗熊。招法拙劣、气力不足。真是个馕货。”面上杀气一闪,语气加重:“罢了,待某家替你老子除去你这个不肖子。”大踏步上前,举右鞭作势便要下砸。这支鞭想必历经战阵无数,鞭身上布满小坑洼,上下一片暗黑色,仍挂着激战过后的丝丝血痕,在阳光下泛起凄厉的寒光。赵匡胤则弓腰塌背,闭眼无语,想是万念俱灰,等死而已。

“哥哥哎!俺郑恩来啦!”倏忽之间,好一声炸雷自契丹兵身后响起,这喊声远比赵匡胤的嗓门还大,像闷雷一般,轰隆隆滚地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团黑云裹风挟雷地冲进萧神都的三百骑兵阵列之中。这三百骑兵也都是硬手,哪能束手待毙,立刻围上前去。这团黑云骤然止住,却将一物奋力掷出,直奔萧通神后背。真是力借马速,陡增十倍,金光一闪,乃是一件一丈一尺长的金瓜银钉槊,嗖嗖鸣响着激射而出。须知两军对垒,可没有主动把手中长柄兵刃丢出的,因为指定是有去无回,剩下短刃战斗力立减无余。这边萧神都钢鞭已向赵匡胤头颅送出,想收回格挡已然不能,只得身体一哈,低头躲避。可他哪里知道掷来的是件长柄兵刃,在空中飞行的大槊是像车轮一样翻转滚动着前进。到底还是他命大,大槊前端的金瓜和银钉好歹被他躲过,但后面的长柄却拍了他后背个正着,砰然闷响。按理萧神都自有神功护体,又全副武装,正常运功之下足可以弹开大槊,但谁让他胜利在即全无防备,因此吃了个哑巴亏。一口鲜血涌上,脑仁中嗡地一声,霎时丢鞭扑倒,人事不知。这可好,他跟赵匡胤一个仰面、一个背面,并排而卧,倒也默契。

萧神都的亲兵这时正跟来将交战,这将好是了得,抽出护身宝剑,舞起一片密不透风的白光,登时有三个亲兵中剑落马,只听他嘴里还不停地唠叨:“驴球的,爷爷的家伙丢出去了,让爷爷去把家伙捡回来咱再动手。”众亲兵哪有功夫听他胡扯,惊见主人受伤倒地,忙丢了来将,一窝蜂地奔向萧通神,抱上马匹,有人捡起双鞭,拥护着撤退北去。

那来将却急得嘴里哇哇怪叫,撒着欢去追赶,马后卷起一阵烟尘,反丢着赵匡胤在原地没人理会了。

还好李老先等数人已经顺岩壁下到地面,刚才他们一见赵匡胤大棍被夹便纷纷下岩支援,怎奈身体都有伤,行动缓慢,这时才赶到。赵匡胤方才跌倒时磕到了头,现在正悠悠回转,茫然见李老先等人围在身侧,忙问萧神都。李老先将方才的险况叙述一遍,刚提到救人的将军,却见那人屁颠屁颠地回转来了。

这人不等马停稳,一飘腿跳下地来,快步奔向赵匡胤,只见他急得满头大汗,嘴里连呼:“原来在这里,让爷爷好找。”

李老先众人拢目光打量,只见他身高七尺不到,双肩熊抱,脖颈粗壮,双腿生风。一张圆脸,面皮黑中透亮,双眼圆瞪,白眼仁多黑眼仁小,在黑脸上尤其明显。一字浓眉眉间相连,颌下微有红须。腮帮子鼓鼓着,眼睛努努着,一看就是员虎将。只不过他上半身比下半身生得长,所以就显得腿短,加上周身肌肉健硕,更不显个儿。再往后看他的马,更加有趣,本是匹纯黑的乌骓,却四腿短小,突出个大肚子,一人一马,都占得个矮壮,真真般配。

众人见得他快步奔向赵匡胤,便起身腾个位置,让他两人相见。谁知这人在赵匡胤身边擦个边儿,却一猫腰抓起地上的大槊,搂在怀里,左右端详,嘴里还说着:“还好还好,刚还以为被契丹兵抢了去,白白追了一程。”压根儿就没看地上的赵匡胤一眼。好一个朴实的憨人,看得众人无不发笑。李老先见附近已经没有敌情,忙起身招呼着众军汉去接应岩上一干伤员。

地上的赵匡胤早看清了来人,此时支身坐起,骂道:“臭小子!把你哥哥扔在这儿不管死活,却去找什么兵刃。俺赵匡胤有你这么个痴呆义弟,说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郑恩把槊挂回马鞍桥,才怏怏地说道:“哥哥刚上阵就被契丹人揍翻在地,岂不是也丢了俺的脸?”

直气得赵匡胤哭笑不得,一骨碌爬起身形,掩饰道:“郑恩!俺老赵这是使诈,拖刀计!你再晚来一会儿就能看到哥哥如何智胜敌将了。”说罢故作轻松,拍打身上尘土,却一阵阵晕眩,差点再次倒地。

郑恩不辨真假,立刻转忧为喜,哈哈大笑,上前搀扶住赵匡胤。他心底淳朴,虽然浑愣,本性却极是善良。

这郑恩是赵匡胤当年在关中时结下的义弟。本为河东人氏,五代时期军阀混战,河东地区更是战乱不息,郑恩幼年全家遭难,他一个人流浪关中,是个苦出身。所幸他天生神力,虽目不识丁,经著名的武林三隐之二,人称终南长臂叟陶工的指点,却也习得一身马上步下的枪棒功夫,又因生得黑,便得了个江湖绰号:黑虎福星。他生性纯良,最爱打抱不平,是个敢爱敢恨的好汉。赵匡胤二十一岁离家闯荡江湖,与郑恩一见如故,遂结为异姓兄弟。郑恩小赵匡胤五岁,便做了弟弟。他胯下的坐骑唤作氤氲楚骓,加上掌中的金瓜银钉槊,都是授业恩师陶工所赠,因此珍爱非常。

说话间郑恩带领的一哨周军步骑兵也赶到了,大家帮忙运送伤员,清理战场,在场兵将都为赵匡胤等人昨晚以区区百人毙敌近千而啧啧称奇。郑恩叫来军医为赵匡胤包扎,自己亲自伺候在旁,真情流露,更显兄弟情深。

瞅个空当儿,郑恩断断续续地告诉了赵匡胤己方军队的行动细节。原来昨晚赵匡胤、李老先这支部队出巡不归,大营意识到可能是与敌军发生接触,天未亮便下令出兵增援,由赵匡胤等人的上司,侍卫司虎捷步军都指挥使樊爱能指挥。本来循着赵匡胤等人留下的标记应该直奔大岩石而来,但半路上有一小将提出可以直扑敌营,趁虚偷袭。樊爱能本来是个没主意的人,立即同意。这可惹恼了郑恩,他救赵匡胤心切,当场便撕破脸皮,不管不顾地与小将争执起来,甚至在军前就要动手比高低。樊爱能性格温吞,平素威望不够,压服不住众将,干脆来了招和稀泥,分兵前进。自己领主力袭击辽军营寨,郑恩领五百人前来救援赵匡胤。这一争一闹就耽搁了时间,加上路途难走,郑恩赶到时萧通神主力已经撤走,还好总算是救了赵匡胤一命。

郑恩提到那小将犹自连连称恨,忿忿不平,啐道:“还敢教训爷爷说什么‘围围就走’,可恨之极,待得回营,非揍这小白脸一顿出气不可。”

赵匡胤伤口经过处理,略微舒适了些,此刻已经被人搀扶上马,长出一口气,便劝道:“自家兄弟,还是以和为贵。”

话音刚落,又一支周兵赶到,为首一骑飞驰而来,高声喊话:“李将军、赵将军安在?某奉樊帅将令,接应尔等回营。”

李老先早已经随人先行回营,因此赵匡胤便催马上前一步,抱拳道:“俺是赵匡胤,李将军伤重,已被送回大营。将军请了。”说罢,抬头一看,眼前端坐却是一个白袍银甲的俊俏小将。

只见此人面白唇红,鼻直口方,丹凤眼,瓜子脸,竟是个男人女相,但是眉宇间不怒自威,面罩一层寒霜。左鬓角一条微微泛红的伤疤,更添无尽英武之气。再看他的家伙,又是与众不同,却是一条亮银枪,但是头尾有两个枪头。赵匡胤认得这叫做子母连环双尖枪,昔年前朝大将高行周就是用这种兵器。但凡使用独门兵器者,武功必有过人之处。

小将一听赵匡胤之名,立即翻身下马,遥向赵匡胤弯身施礼,语气恭谨:“原来就是赵将军,久仰久仰。小人高怀德,见过将军。”赵匡胤不认识这个小将,乍见之下颇有好感,正待下马搀扶,背后响起了郑恩的怪叫声:“好哇,你个娘娘腔还敢撞到我兄弟二人面前,简直寻死,来来来,刚才只打了几个回合不过瘾,现在没人干扰,咱俩再战。”话音未落,郑恩已经催动胯下乌骓,拽大槊从赵匡胤身后冲出。

这高怀德也不是怕事的,脸色一变,回身跳上坐骑,抬腿摘下自己的长枪,大喝:“兀那蠢物,如今俺已取了寨子,你还不服吗?”一夹马腹,直取郑恩。双方你一句“小白脸”、我一句“蠢物”叫骂不停,枪槊叮当相碰,好一场恶战。

在场众兵将看得发愣,从来军中比武争胜不算稀奇,好事者立即围拢过来。这两人一白一黑,一高瘦一矮胖,就是胯下坐骑竟也是一白一黑,一高挺一矮壮,真是天下绝配。看得众人好不开心,齐齐叫起好来。

郑恩的大槊力沉势猛,功夫出自世外高人真传,勇猛之余,更有巧招妙计,与赵匡胤不同,郑恩出世以来其实从未打过败仗。那高怀德更是家传绝学,这条双尖枪舞动起来,轻灵飘逸,不但招数精妙,更兼有难得的美感,实在是天下绝品。两人赌斗半晌,胜负不分。郑恩烦躁起来,于出槊之间催动真气,只见这条金瓜银钉大槊泛起金光,挂动风声呼呼作响,势可开山。当一招“横推八百”使出时,先有一股劲风扫到高怀德眼前。高怀德心神一晃,郑恩大槊已经送到,金瓜正面刺入,呼啸而至。高怀德一惊,估计是架不开了,急忙缩颈藏头。可他躲过了金瓜,却没有躲过那根横穿金瓜的银钉,钉尖正打到高怀德的盔缨上。叮地一声脆响,高怀德的头盔当时飞落,一头长发披散开来。

郑恩一招得手,却看到高怀德的一头长发竟全是银白色,方知高怀德是俗谓的少白头。这郑恩孩童心性发作,竟在马上哈哈大笑,直呼“白蜡头”。他白白错过攻击的时机,高怀德却未放松,手腕一翻,枪尾的枪头直奔郑恩咽喉。郑恩一口气息已断,回槊招架动作迟缓,堪堪挡住枪杆,却未消去枪杆弹性,那小枪头的行进方向立时变刺为拍,整个儿地拍到郑恩头盔上,郑恩耳中一个炸雷,嗡嗡作响,身体在马上摇了三摇,终于一个栽歪,翻身落马。

全场爆发一片叫好。不过这一跤也把郑恩摔醒了,他倒是结实,屁股刚沾地就蹦了起来,抓过大槊又要上前。赵匡胤哪能真让二人斗出肝火,刚才听二人对话,才知道他们行军途中已经动过手,是郑恩对自己说了谎。知道这梁子结得越深越难劝解,急忙催马上前劝解,口中高呼停手,冲到郑恩面前,一把拉住槊杆,以兄长的身份命郑恩即刻弃槊。

偏偏郑恩犯起浑来,也不答话,只双眼瞪着高怀德叫骂。那边高怀德先还忍耐,不久就烦了,也指着郑恩还骂,策马来到赵匡胤身后,请赵匡胤撒手放人再战。两个人一个披头散发、一个满身尘土,还耍起了小孩脾气,面对面叫骂。赵匡胤夹在中间,急火攻心,好言劝解也没人肯听,情急之下,好像是伤口复发,只听他哀叫一声,一头栽下马来。郑恩大惊,忙丢了大槊俯身搀扶,高怀德也蹦下马召唤军医。众人七手八脚,将赵匡胤抬上担架,急忙忙奔转大营而去。

 

之五 兄弟俩营帐谈心声

     水火军逞威罚潘璘

赵匡胤一招苦肉计,一半是真一半是骗,总算化解了郑恩和高怀德的争斗。回营好生休养了三日,皮肉伤好得极快,他又是天生的胆大包天性格,虽然正处于两国交兵的战场,倒也好吃好喝,借养伤的机会享受起来。

且说这一年正是大周显德元年,一月份大周太祖郭威驾崩,新皇帝柴荣即位刚两个月。北汉主刘旻邀得辽兵相助,自太原起兵四万南下,打算乘大周国丧、新主登基之危,恢复刘姓天下。这也是因为当年郭威篡汉,又使人杀了刘旻的儿子,因此才结下了这国恨家仇。可刘旻不知,柴荣乃是一位敢想敢做的冒险家,他立排朝中老臣异议,倾全国之力抗击。现今两军正对垒于高平,四方英雄风云际会,大战一触即发。这一年赵匡胤二十六岁,却也久经历练,他二十一岁时离家闯荡,西入关中、南下长江,最终投军镇守大名的郭威,成了郭威建汉的从龙之臣,开国三年来累功升到了副指挥使的官位上。

那一晚,赵匡胤和李老先等人在误打误撞之下,发现了萧神都带领的三千人的辽军先锋部队的营寨,一夜鏖战,虽然赵匡胤等人只求自保,但竟吸引出了萧神都的兵力,后来又由于高怀德的进言,周军未曾开战就破了辽军先锋,全军的振奋可想而知。赵匡胤的神勇智谋更是被生还者传为神话,他这里躺着养膘,哪会知道帐外已经把他捧上了天。

这一日清晨,军医孙半仙儿过到赵匡胤自己的寝帐清洗伤口、换药已毕。赵匡胤斜靠在毡垫上,罩件旧的泛白长衫子,翻阅家中来信。这时节正是仲春三月,北方犹有残寒未去,但春意更盛,阳光明媚,止不住地让人也心情惬意。赵匡胤出身官宦家庭,因此这顶寝帐布置得颇为讲究,一应物件俱全,临床还摆着个小书架,插着几本福建书坊出的雕版书籍。赵匡胤早年也是读着五经开蒙,这些年有了个身份,更是手不释卷。前一晚,高怀德亲来探望,两人言谈甚欢。不似郑恩的粗直,这高怀德通晓诗书,彬彬有礼,与赵匡胤颇为一见如故。赵匡胤又替郑恩作解释,高怀德倒也大度,表示并不挂怀。不过一谈起家事,高怀德却支吾起来,只说自己今年二十二岁,父母双亡,还有个兄弟在异地谋生,其他就不说了。赵匡胤为人厚道,见他面有难色,当即打住话头,不再深问。

烽火间隙,家书万斤。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仍是不厌其烦地在信中教训赵匡胤为国忘家、为君尽忠等语。末了又心有不甘却装作若无其事地补了句:“素知吾儿天性仁孝,今吾二老孤守衡茅,深忧身后乏人……”赵匡胤不禁哑然失笑,其实家中还有一妹二弟,妹光瑶今年一十七岁、大弟光义十四岁、幼弟光美刚六岁,足够二老忙活的了,他知道这是父亲在催自己的亲事。正想着家事,门外郑恩来了,照例是人未至声先到,“哥哥,俺进来了啊”,帐门布帘一翻,露出个郑恩的黑脑袋来。赵匡胤把信向枕下一塞,亲热地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

郑恩今天穿着一件浅褐色粗布短衣,腰中扎黑色大带,光头挽发籫,脚上是双半新的黑色官靴。他现在任职都头,按那时候的军队编制,分都、指挥(营)、军、厢四级,一个都一百人,设都头;五个都一个指挥(营),设指挥使、副指挥使;五个指挥一个军,设都指挥使、都虞候;十个军一个厢,设都指挥使,就有了二万五千人。不过也有的军之上不再设厢,单独有自己的番号。赵匡胤任着一个指挥(营)的副指挥使,麾下有甲、乙、丙、丁、戊五个都,郑恩是“乙字都”的都头。那一晚李老先和赵匡胤是带着“甲字都”出巡,因此郑恩才没有第一时间赶到。而赵匡胤所在部队的完整番号应该是:侍卫司、虎捷步军、右厢、第一军、第十九指挥(营)。

郑恩拉了把胡床,坐到赵匡胤榻边,先问:“刚遇到孙半仙儿,他说哥哥伤势不见好转,小弟很是挂念。”赵匡胤见左右无人,小声说:“伤口结痂了,不过偷偷告诉孙半仙儿让他替我打掩护。哥哥这是忙里偷闲。”郑恩呵呵一笑,当下会意,转而说道:“‘甲字都’死的、重伤的都去了还剩二十八个人,都头冯保又伤重难愈,昨日李指挥使便把这二十八个人都划拨给俺暂带了。”赵匡胤伸手抓过一本《左传》翻着,点头道:“这伙人被冯保练得不错,都是硬把式,贤弟莫要轻慢了。”忽听郑恩嘴里憋出一声闷笑,赵匡胤一愣,放下书,却见郑恩斜着眼瞄着自己,嘴角还挂着笑意。他以为自己的脸出了问题,抬手一抹,却没有什么异样。郑恩伸直双腿,抱起双臂,摇头晃脑地说道:“什么‘咸弟’,还‘甜弟’、‘酸弟’咧。哥哥还是莫要学穷措大们说酸词儿了,俺听着浑身痒痒。”赵匡胤呆了呆。郑恩又指着那书架说道:“战场上,难道能靠着措大们写的这些劳什子保命吗?”赵匡胤正色说道:“兄弟,这你可错了,枪棒拳脚终归是匹夫之勇,若说这破千军万马,需要的就是计策智慧了。”一时兴起,赵匡胤腾地翻身下地,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小书,递给郑恩,说:“这本唐朝名将李靖写的《李卫公问对》,是他行兵布阵的总结,兄弟拿去闲暇时可以看看。日后你我兄弟驰骋疆场,可不只是今日这百来个人的小场面,哥哥还需要兄弟你的鼎力相助咧。”

郑恩听得一阵激动,接过书翻开一看,却哭丧起脸来:“哥哥哎,这满篇的‘画儿’,他们认识俺,俺不认识他们啊。”赵匡胤才想起来郑恩不识字,也无可奈何,两人面面相觑,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收住笑容,郑恩说道:“不过说哥哥你日后统领千军万马,俺是一万个相信。那时候俺就给哥哥做个马夫,贴身保护,不离哥哥左右。”赵匡胤立刻说道:“不要,俺还怕你跟俺的马抢草料吃咧。”兄弟两人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在这生死未卜的战场上,这一顶小帐篷里却充满着温情。

兄弟二人坐回原处,各自倒了杯粗茶,郑恩突然一拍脑袋想起什么,道:“哥哥知道近日军中的大新闻吗?”赵匡胤茫然地摇摇头,郑恩得意起来,架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地说:“这第一件当然是哥哥与李指挥使奋战辽军先锋了,不过哪,就在昨天,却发生了一件比哥哥这件大功劳还要大的大事……”赵匡胤一惊,急问:“不可能是两军交战了吧?”

“不,那不能。”郑恩神色轻松,赵匡胤放下心来。郑恩先抿了口茶,才说道:“其实,是粮台押到了。”赵匡胤好不泄气,瞪了郑恩一眼。郑恩却更加得意,故意低声说道:“问题是这押粮的人。你道是哪个?”赵匡胤故意不搭茬,郑恩果然憋不住,急急地说:“就是天雄节度使符彦卿老爷子和他的宝贝女儿!”

这有何稀奇,赵匡胤满脸不屑。郑恩看在眼里愈加得意:“哈哈,一看你就不知道。听我手下的兔崽子们讲,符彦卿老爷子有俩女儿,长名采蘩、幼名采蘋,小女儿年纪尚小。单说这大女儿符采蘩是个文武全才,官授侍卫司骁捷马军都指挥使,艳名满东京,据说先帝太祖爷还动过心咧。现在竟成了咱们的同僚,这两天军营都炸锅啦,全是跑去人家姑娘营房卖呆儿的。”

也或许是家信的缘故,郑恩这番话正触动了赵匡胤的心事,当下默然无语。郑恩哪看不出来,当即起身怂恿也去凑凑热闹。赵匡胤也是二十郎当岁的后生脾气,又不是假正经的伪君子,当下换件黑色直裰,也不扎腰带。兄弟两个有说有笑,直奔后营而去。

只见营寨中众兵将来来往往搬运军械辎重,操练声不绝于耳。周军虽然目前集结的总体兵力不多,但装备精良,衣甲鲜明,士气高昂。赵匡胤一路走来,众人无不投以崇敬的目光,熟悉的纷纷上前问候,不熟悉的也指着他的背影窃窃私语,小声赞叹。赵匡胤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终究忍不住抖擞起来,揽过兄弟郑恩,两个人指指点点,旁若无人。

正在得意,忽听南边一阵鸣锣声,一队肩扛红黑双色大棒的大汉横晃着走来,原来是军中专门负责纠察执法的“水火军”,取水火无情之义,选取膀大腰圆的高门贵族子弟组成,阵上有权斩首后退者,平时监督军纪、执行责罚等。新皇帝柴荣喜好刑名之学,治军从严,因此他们在军中威势极大。尤其是现在负责指挥他们的将领,人称瞪眼豹子韩通,官授侍卫司马步军都虞候。此人冷酷严厉,翻脸无情,却深得皇帝柴荣的赏识。普通兵将对他们是又敬又怕。

赵匡胤性格宽厚,看不惯他们的做派,但也只能暗气暗憋。当下拉过郑恩,站在路边一座军帐旁边,等着他们过去了再走。

也是该着出事,这队水火军正停在赵、郑二人躲避的帐篷门外。两个大汉挑门帘进到里面,拖出一个老军汉来。只见他年纪五旬以上,皮包骨头。而且脸色腊黄,不停地咳嗽,浑身打颤,显然正在病中。

两个大汉把老兵拖到这队水火军的军头面前,按倒在地。军头清清嗓子,高声训话:“奉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虞候韩将爷令:‘查:正卒潘璘,昨夜当巡更三寨,潘璘少巡一处。罪状属实。依例杖刑五十,带枷寻营一日。着此。’来啊,行刑。”军头身后立即走上四个人,摆开一条长凳,拽起正在磕头的潘璘,褪去下裳,按在长凳上。又走过两个大汉,先递给潘璘验看一眼手中的红黑大棍,然后朝各自手心吐口唾沫,站在长凳两侧,抡圆大棍,呼呼打向潘璘的干瘦的屁股。

这时周围已经围拢了一群看热闹的兵卒,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按理潘璘巡更开小差,依军法责打并不为过,水火军这次的行刑也没有什么过份,想必潘璘自己也明白。只是这老汉正在病中,又被杖责,这情景难免让一些心软的人看着难过。郑恩就气鼓鼓地替潘璘鸣不平,幸亏赵匡胤苦劝拖住,否则他真会窜过去理论一番。

五十杖很快打毕,不消说,潘璘早已经皮开肉绽,昏厥过去。一边军汉抱过一盆清水,哗啦泼在他脸上。又过来两个军汉,拿过一副大木枷,夹在潘璘的细脖上。枷重,潘璘立刻就直不起腰来了。带队军头一抖铁链,说道:“老潘呵,不是俺们跟你作仇,这事终归还是怨你自己。行了,也没卸胳膊摘腿,你自己走吧。”老潘璘双目微闭,已经没力气说话,只是点点头。勉力拖着伤腿,走在水火军前面,开始巡营示众。

赵匡胤心下怅然,于情于法孰取孰舍,引起他一阵深思。郑恩却是对着水火军骂骂咧咧,冒出一句:“净看着这帮兔崽子盯别人,天底下就没人盯他们?”赵匡胤听了一怔,诧异地看着郑恩,心中一动,连连点头。郑恩莫名其妙,也不细究。

两人逛到后军辎重营,远远便望见一顶帐篷前人头攒动,一帮小子满面春风,翘首等待。郑恩犹自没好气地说:“你看,就是那儿了,符采蘩的寝帐。”赵匡胤也心情索然,站在原处没动,提不起兴致。两人左右无事可做,索性斜靠在一辆粮草车上,闲聊着晒起太阳来。

这时,由帐外跑进一队骑兵,十几匹骏马一溜烟直奔符采蘩的寝帐。帐外那群好事之徒立刻兴奋起来,高声叫着“来啦!来啦!”一阵骚动。

赵匡胤往烟尘处一瞄,却见来者是一队女兵。她们帽子罩头,披肩掩体,软甲皮靴,宝剑弓矢,打扮得倒也有几分武风。霎时帐前的后生们一拥而上,拦住马头,笑嘻嘻地向马上张望。几个女兵连声娇叱,却没人退让。赵匡胤眉头一皱,在军营中做这等不雅之事如何使得,正待发话,却看郑恩在抿嘴偷乐,以他的火爆脾气,平常早该跳脚骂开了,怎么现在还这么高兴?只听郑恩说道:“哥哥你看吧,好戏马上就来了。”赵匡胤更加好奇,当下扯直脖子,凝神观望。

 

之六 耍手腕吓退众恶少

     出真功擒拿两兄弟

但见女兵队中缓缓走出一骑,这匹马周身桃红,银鞍玉辔,行走间马颈前胸铃叮当轻响,声音悠扬悦耳。再看马上端坐女将,一袭大红貂毛披肩,束腰雪白素纱战裙,裙下露出一双大红牡丹皮靴,靴面走着金丝,光华闪目。腰间挂着蛇皮剑鞘,剑穗随她的动作左摇右摆。虽然戴着帽子,看不到她的脸,但一举手、一回顾,都有说不出的万种风流。

这女将不慌不忙,伸出一只玉手,示意女兵稍安勿躁。马下众人又是一阵激动,只见这帮小子的脑袋随着那只玉手的轨迹,也慢慢转动一圈,痴呆状有如傀儡,着实好笑。

忽听女将黄鹂之声响起:“大家伙这么精神,来日在战场上该多杀几个敌人啦。”尾音还带着一窜笑声,她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声场极远,显示了不凡内功。女将说罢,一撩帽沿四周垂下的纱巾,露出一张笑脸来。看样子她已年过二十,双眉如墨,鼻骨挺拔,嘴大但形状极佳,笑起来弯成一个绝佳的弧度,与尖利的下颌形成完美的对比。她一张脸上最引人侧目的还是她的眼睛,大而有神,眼角上扬,闪烁亮采。这是张华美高贵的脸,充盈着勃勃生机,自信、欲望交织,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受人崇拜而生。郑恩悄声说:“他就是符采蘩了。”

赵匡胤早已从最初的惊艳中恢复过来,咋着舌疑惑地说:“这样的弱女子也能当将军?”

不待郑恩回答,就见符采蘩俯下腰,招呼一个后生走近到马前,这自然又掀起一阵喧哗,大家跺着脚叫好起哄。那个后生还有些害羞,搓着手站在马前。符采蘩带着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脸几乎贴到后生脸上,轻轻耳语。这可炸开了锅,或许是这情景太过刺激,后排几个粗野的兵士满脸通红,嘴上没了把大门的,污言秽语立时流了出来。

赵匡胤对这符采蘩立刻没了好印象,难道却是个荡妇不成?谁知郑恩竟呵呵地笑出声来,嘴里嘟囔着:“好小子,你就美吧,有你好瞧得。”

符采蘩说罢了话,直起上身。那后生还在浑浑噩噩,似乎大梦未醒。此时这队女兵的马前更加混乱,几个胆大的无赖更是伸手去拉扯符采蘩身边左右的女兵,形势似乎就要失控。

忽然,符采蘩马前寒光一闪,一道白光出现在她手中,还伴着一声宝剑出鞘的绷簧响声,符采蘩的身体顿时隐形在白光中,她坐骑的周围立时泛起冲天的剑气,队伍中功力弱者被剑气一冲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一闪一灭,片刻功夫剑气消散,符采蘩宝剑入鞘,照旧在马上笑意盈盈。却听得马前众人一声惊呼,原来方才那个被符采蘩招到马前的后生此时竟然须眉全无,他自己还不知晓,经人提醒,用手一摸,大惊失色,号呼着撒腿就跑。众后生一阵沉默,随即发一声喊,霎时跑个干净。

符采蘩看着众人远去,脸上笑意不消,啐一口清痰在地,当先策马回自己营寨而去。

赵匡胤被这样一出吓了一跳,一惊符采蘩的剑术高超,二惊她的心思深沉,符采蘩既不失俏皮又能从容慑服顽徒,果然手腕不凡。赵匡胤转头问仍在傻笑的郑恩怎么知道这么清楚,郑恩双手一摊:“还不是俺手下的兔崽子来讨过打,昨天一个回营时脑顶头发秃了,俺一问才知道。”

两人看得颇为过瘾,戏已演完,当下起身准备回营。却听有铁链哗哗声响,原来是水火军押着巡营示众的潘璘走到这里了。此时已近午时,潘璘满脸虚汗,身体左摇右晃,神思恍惚,先不说体内病痛加体外伤势二重折磨,就是颈上重枷也够普通人受得了。潘璘昨夜因为受了风寒,坚持不住,才在巡更途中偷偷开了小差。谁成想现在反而更加受罪,一上午滴水不进,身后又有水火军看押,休息不得,实在已经超出体力极限。走到辎重营符采蘩帐前,终于脚下一绊,噗通栽倒,张大嘴倒气,只感觉身体重有千斤,再动弹不得。

他身后的水火军军头一见,探脚踢了踢潘璘的后背,叹着气说:“嗨,老潘啊,你这是何苦,故意拖延可是要增加量刑。我说咱谁也别为难谁,你快起来。”老潘璘的手臂微微动了动,似乎挣扎着想起身,但谈何容易,用了几次力,还是没动。军头不耐烦了,叫道:“来人,罪卒潘璘蓄意拖延执行军令,立刻杖刑!”这就是水火军不成文的规矩,如果遇到像潘璘这种情况,有可能趁加刑的机会一阵乱棍打死,然后卷进草席拖走,他们就算完成任务。这些水火军都是职业刽子手,杀个把人根本不眨眼皮。

赵匡胤热心肠,事在眼前不能不管不顾。他让郑恩待在原地,自己找了个水瓢,舀瓢清水来到军头跟前。拱拱手,说道:“这位军爷辛苦,这老头子怪可怜,还请您暂且高抬贵手。”军头不认识赵匡胤,打量了一眼,看到他官靴靴靿上走着两道线,知道这是指挥一级的军官,略一犹豫,拱手回了一礼,回头说道:“算了,兄弟们歇会儿。”便走到一边,不再理会。

赵匡胤赶忙俯下身,抱起潘璘给他为了几口水,又感觉潘璘浑身发烫,只不住地打冷战,便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披上。水火军军头见了,打趣道:“我说这位爷可真是菩萨心肠,难不成你是孙半仙医官儿的徒弟?”

不等赵匡胤答话,突然响起一声怒喝:“大胆王光烈!本帅命你押人犯示众,你却在这里歇脚闲扯,敢是也想尝尝本帅的大棍吗?”众人俱各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帐后转过一匹高头青鬃马,马上一员大将年纪接近五十。头戴鎏金盔,身穿错金甲,外罩大红百花战袍。这人长着豹子头,环眼圆睁,目光凌厉,脸上横七竖八满是刀剑伤痕,颌下乱蓬蓬的络腮胡子,好不威风。一看就知道,正是大周出了名的猛将,瞪眼豹子韩通。

那军头王光烈从地上一跃而去,抓起一条大棍,啪地打在潘璘身上,然后咕噜跪倒在韩通马前,鸡捣蒜地磕头,嘴里还叫着:“大帅,罪卒潘璘实在老病不支,耽误巡营示众。小人正要加刑,现请大帅下令。”身后水火军呼啦啦跪倒一片,叫着“请大帅加刑”。韩通把手中马鞭在空中一晃,啪地打个响鞭,下落时却一抖手,狠狠地抽到王光烈脸上,王光烈哎呦一声惨叫。韩通一抬脚把他踢到一边,纵马来到潘璘身侧,高声喝问:“罪卒潘璘,本帅罚你杖刑、巡营,你服也不服?”潘璘少恢复了些精神,此时赶忙伏倒身子,颤抖着说:“小人知罪,大帅明察秋毫,小人服罪。”韩通马鞭一摆,啪地抽到潘璘身上,厉声叫道:“服也不服?大声说!”潘璘浑身抖如筛糠,用尽所有力气,声音已经喊破:“服啊,小人服罪啦。”这声音悲戚戚带着哭腔,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韩通却面带得色,收回马鞭,道:“好,本帅就是要罚你个心服口服。罪卒潘璘,马上起身执行巡营示众,不得延误!”

潘璘又是一阵战栗,咬着牙关,猛然一起,却终究体虚力衰,晃了两晃,又双腿一软,再次坐到地上。潘璘急得满头冒汗,双手死命撑住地面,但双腿就是立不起来。韩通大怒,扬马鞭像雨点一样抽打起来。这一顿鞭子,老潘璘哪里受得了,本来还坐着,现在头一歪,昏死过去。韩通见他没有站起来,反而越来越矮,最后竟然躺了回去,焦躁起来,眼睛瞪得有陀螺大小,脑门上青筋暴起,朝王光烈大喝:“混帐东西!速速杖刑!重责五十!”

这潘璘依然奄奄一息,再挨杖刑必死无疑。但水火军执法,除了皇帝无人可以干涉,又有韩通在现场监督,捋虎须的事可不是人人敢干。

但是赵匡胤敢干。方才韩通抽打潘璘的时候,赵匡胤瞥见郑恩在那里按耐不住要扑上前去跟韩通动手,赶紧跑过去按住。现在见韩通要取潘璘性命,做事实在太绝,心中一把火起,猛喝一声:“且慢!”

韩通以下众人不想有人敢阻拦,一时不知所措。王光烈更是频频给赵匡胤打眼色,想劝阻他。赵匡胤佯装不睬,迈步走到韩通马前,弯腰施礼,口中道:“末将虎捷步军右厢第一军第十九指挥副指挥使,参见大帅。”韩通显然不具应变之才,胯下坐骑踏踏踱步,自己却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始才回过神来,粗声问道:“你有何事?”

赵匡胤心说这还用问?但是又不能这么说,他其实也没想好对策,凭一股义愤贸然闯过来,现在想想这事无论怎样讲,道理也在水火军一边,别说自己位卑言轻,就算皇帝在这其实也肯定会向着韩通。索性心一横,镇定下来,仰面答道:“大帅,罪卒身上的直裰实乃小人之物,恳请大人在行刑前稍候片刻,容小人取回。否则一会儿大帅的大棍打得罪卒血肉模糊、腿断腰折,小人的衣物以后就不能穿了。”

韩通听了哈哈大笑,正想开口取笑赵匡胤,却见他气定神闲,举止从容,猜不透他葫芦里有什么药,心中不禁敲起鼓来,看着四周聚满了兵将,思想着一会儿把潘璘打死在现场影响肯定不小,自己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心眼不禁有些许活动。双方正在对峙。忽听一阵银铃笑声传来:“哈哈,韩大帅如果怜香惜玉,是否也能行奴家一个方便,不要血污了奴家营帐前的这片空地如何?”来人正是符采蘩。她回帐后听到外面闹哄哄,便出来观瞧,已经看了半天,此时见赵匡胤敢于仗义执言,心下颇有好感,便帮助赵匡胤说起了话。

韩通见是符采蘩,两人同属高级将领,平素经常见面,自然认识。韩通虽不会当场就卖符采蘩个人情,但也不好恶语反驳。当下带马踏了几步,心中火气已经消了大半。转到赵匡胤面前,上下看了看他,随口问了句:“你叫什么?”

“末将赵匡胤。”

“什么?”韩通双眼一瞪,举马鞭点指:“赵弘殷你可认得?”

“正是家严。”

“好哇好哇”韩通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突然一转身,对着王光烈喊道:“还不行刑!”

众人大吃一惊,已经缓和的气氛骤然再度紧张,正在形势微妙之际,早惹恼了圈外的黑虎福星郑恩,他一听说最终还是要打,再不耐烦了,一个旱地拔葱跳进人群,大叫:“打打打,把自家兄弟都打杀了,看谁还保他皇帝老儿作威作福!”韩通一听大怒,指着郑恩叫骂:“哪里的狂徒,你是想反了不成?来人!拿下!”几个水火军立时围上,大棍举起便打,郑恩岂是吃素的,抡拳反击,双方混战一处。赵匡胤担心自己兄弟吃亏,刚转身想过去。哪知韩通正盯着他,此时一声虎啸:“在场诸色人等听了,我水火军正在公干,若有人敢擅自挪动一步,立即视作同伙,一并扑杀勿论!”赵匡胤猛转头狠狠瞪视韩通,一瞬间闪过惊讶、不解、怨恨多种复杂情绪,转念片刻,终于一跺脚,愤而奔向郑恩。

韩通正等着赵匡胤行动,见状大喜,在马上发一声喊,雷声震天,用上了真功,策马扬鞭,罩定赵匡胤狠狠抽下。赵匡胤心中左右为难,欲要格挡,又觉不妥,只得向侧面一跨步,身体仍向前冲。韩通早算准赵匡胤的退路,手中马鞭在空中一变向,迎着赵匡胤侧脸打来。赵匡胤心神不守,动作略一迟缓,立时中招。韩通的鞭子加上了真气,有上百斤的力道,在他全力攻击之下,瞬间赵匡胤已挨了三十来鞭。到底新伤初愈,赵匡胤渐感真气不济。这时几个围攻郑恩的水火军抽出身形,转而来打赵匡胤。两下夹击,赵匡胤一个不慎,被水火军架大棍绊倒,韩通怒斥道:“绑了!”

那边郑恩一分神,也被王光烈扫到脚踝,失重心摔倒。众兵将一哄而上,把兄弟两个捆了个结实。

韩通洋洋得意,招呼一声,众水火军支棍架起两人,扬长而去。也不再计较潘璘的刑罚了。

待水火军一干人等走远,符采蘩忙着亲兵救起趴在地上的老兵,看他呼吸微弱,还有救,立刻搀回他自己的营寨,叫唤来军医,总算是保住一条命。

 

之七 韩氏父子施计设圈套

     赵郑二人仓皇离军营

早上一起床李老先的右眼皮就在跳,整个头午,李老先都在默默念叨:有财就来,有祸就破。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这也是由于年龄大了,恢复自然就差。李老先近几天时常遥想自己年轻时的征战厮杀,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自己三十年军龄的经历的总和,也比不上在无名岩一夜的经历精彩。所以他在心里还是很感激赵匡胤,不只是因为赵匡胤救了他的命,还因为他使得自己在军旅生涯的末尾增添了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想到赵匡胤这个后生,李老先就会浮起一丝微笑,这是老年人看到青出于蓝的欣慰。或许自己的确是老了,思想已经赶不上年轻一辈敢想敢做了。

李老先吃过午饭,坐在自己寝帐的一张胡床上发呆。前天樊爱能派中军官传话,说是皇帝陛下要在今天召见无名岩一战的壮士,以资奖励,更重要的是了解契丹兵将的第一手资料。

李老先在心里打着腹稿,脑海中反复预演陛见的礼仪。其实皇帝他见过好几个了,武夫赳赳的、文弱不堪的……这四十几年来,中国大地最不缺的就是皇帝了,李老先想着就觉得可笑。不过他退伍前会升官的吧,升一级是肯定的,那可就当上军都指挥使或者都虞候了,一想到这李老先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可是,既然是好事,为什么右眼皮要跳哪?

对了,还没告诉赵匡胤皇帝召见的事,虽说召见时,如果有他这个指挥使在,副指挥使赵匡胤是没资格说话的。还是去趟他的营帐吧,以前自己对这个副手太冷淡了,都没去过。打定主意,李老先起身抓过一件袍子穿上,正要扎腰带,门外有人高声求见。李老先便坐回胡床之上,叫他进来。

来人是“乙字都”郑恩手下的一个押官,李老先认识。却见这押官满脸慌张,扑通一声跪倒在土地上,嘴里叫着:“李爷大事不好了,赵爷和郑都头被水火军抓走啦!”

李老先一听就傻了,眼睛盯着帐篷的天窗,喃喃地说道:“怪不得右眼皮要跳……”忽然,李老先三角眼一瞪,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干练的老军官。他沉声对押官说:“你莫慌,给我把你知道的情况详细道来。”押官咽了口唾沫,把大致情形一说。李老先听罢,猛地一击掌,叹道:“完了,老弟啊,你可真是,惹谁不好,非惹那伙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罗啊!”

 

赵匡胤和郑恩被直接带到了韩通的大帐。在太祖郭威在位时,韩通就授节钺为保义节度使,也就是当时武将的最高阶级。在侍卫亲军司,以马步军都指挥使、昭义节度使李筠为最高,但李筠长期驻节潞州,所以都虞候韩通实际成了侍卫司最高将领,他行动起居的场所自然气派得多。牛皮大帐足有两丈高,大得足可以容乃四五十人。里面分成两部分,一道绘着花斑豹子的屏风正对帐门,屏风前摆着雕花硬木书案,屏风后才是韩通休息的所在。沿着书案两侧一溜摆着韩通身为节度使的仪仗,有节有钺、有回避牌、官职牌、御用器械……无不精美华贵,真是武将之尊、军中翘楚,好个八面威风、千般杀气。

水火军把两人推搡到大帐,捣膝盖,强压两人跪下。两排水火军齐喝威武堂威。郑恩一路叫骂,他倒是痛快了嘴,此时骂得累了,举目打量打量大帐,突然讪笑起来,嘴里说道:“这刀疤脸倒有不少‘画儿书’,也不知他大字识得几个。”在旁水火军听了忍不住想乐,只好赶紧呼起第二遍堂威。

这时韩通头戴纱帽,身着官袍,稳当当走上堂来。按理这韩通也是经过见过的主儿,本不至于小肚鸡肠地跟个副指挥使、都头较劲,但此时他鬼迷心窍,满心思索着怎么折磨赵匡胤。该着今天赵匡胤自投罗网,掉到了韩通手里,韩通这边已经暗暗打定主意,绝不能让赵匡胤站着走出水火军大营!

一拍惊堂木,韩通端出十足的官派,鼻子里哼着问:“下跪何人?”

“回禀大人,小人侍卫亲军司虎捷步军右厢第一军第十九指挥副指挥使赵匡胤。”赵匡胤此时的想法是,自己终归没有动手打水火军,所以要老老实实地配合韩通,把他的脾气理顺了,才能帮助郑恩开脱。赵匡胤清楚地知道这里不是讲理的地方,何况怎么可能对韩通说:我们之所以要横插一脚,就是因为看着你的执法太过严酷,于情不通。那就如同与虎谋皮一样不切实际。

哪知郑恩开口就是:“你爷爷俺是……”

“大胆!掌嘴!”韩通惊堂木猛响。这就是郑恩的鲁莽之处了,韩通正憋着劲找打,他还主动去招惹,俗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主动吃亏的就只能叫做莽汉了。赵匡胤直替小兄弟着急,狠狠瞪他,又打暗语。郑恩最听赵匡胤的话,当即不吭声了。可嘴还是要掌。当即走过来两个大汉,一个从背后双手扶稳郑恩的上半身,一个拿着一方三寸厚巴掌宽的木板,照例先给郑恩验看,然后举起就打。木板打在郑恩脸颊上啪啪作响,直打了八十下,韩通才叫停止。郑恩脸上立刻肿起紫红两团,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好郑恩运着气,因此只是表面破损,内里并没有什么伤。

韩通本身也是武功高手,观察之下心中一惊,想不到郑恩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强的护体真气。那赵匡胤想必也不差,推想这眼前这些刑罚根本伤不了二人。他赵弘殷怎么养了这么个出息儿子?再想到自己,不禁叹息连连。正在韩通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背后的屏风隐隐传来砰砰弹击之声,韩通听了立时起身,没入屏风之后。一盏茶的功夫,韩通转回堂上,再拍惊堂木,喝问郑恩:“下跪之人,速速报上姓名!”

郑恩学乖了,嘴里含混地说道:“都头,郑恩……”

“咄!”韩通截住郑恩:“大胆郑恩!竟敢对当今圣上语出不敬,罪当凌迟!来人,推出大帐,准备行刑!”

赵匡胤闻言头脑一阵晕眩,郑恩是现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想不到今天竟然要看着自己兄弟被杀,心头一阵紧缩,呼吸也变得困难了。当下大脑一片空白,踉跄着一下扑倒在韩通书案前,双手抱着韩通的脚,涕泪纵流,呜咽着哀求韩通开恩。

韩通看着赵匡胤伏在自己脚下抱头痛哭,心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多年积郁的怨气为之一疏,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心中默念:赵弘殷哪赵弘殷,可惜你不在这里,看不到你儿子的怂样。韩通见方才在屏风后拟订的计策大获成功,忍不住又暗自推演一番,他本来大可以硬说赵匡胤和郑恩都是反叛,打一顿推出去杀了了事。但那样就太便宜赵匡胤,像赵匡胤、郑恩这种硬汉子,非但不会害怕,反而会轻蔑他。特别是赵匡胤乃军中的英雄,同情者更会背后议论他韩通的是非。

越想越得意,韩通差点手舞足蹈起来,但戏还要演下去。他故作深沉,享受地盯着赵匡胤,说:“赵将军,郑恩或许是无心之言,但在场人多口杂,本帅实在很难为他脱罪啊……”

赵匡胤听出韩通弦外有音,感觉事有回转,当下连连磕头替郑恩告饶,情急之下额头都磕出了鲜血。韩通就是想多看会儿赵匡胤的慌乱模样,只见他佯装端详卷宗,实则眼梢瞄着脚下的赵匡胤,实在是惬意非常。

韩通见赵匡胤为了郑恩甚至甘愿以身代罪,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便作态道:“郑恩之罪在言词,而你罪在违反我水火军执法。你也是明白人,这都是掉脑袋的罪过,本帅专管军营法度,更不能徇私枉法,毕竟你二人是大周将士,不比那平头百姓。”说罢瞧着赵匡胤,看他的反应。赵匡胤循着韩通的思路,觉得他未必是非要自己兄弟二人的性命,相反似乎在开导自己,忙磕头感谢,嘴里说:“谢大帅恩典,大帅若高抬贵手,活我兄弟一命,赵匡胤甘愿为大帅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好了好了,”韩通知道时机已到,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本帅管的是军营众兵将,军营外的老百姓本帅管不着。现今看在本帅与令尊同殿称臣的份上,给你指条活路,走与不走还看你自己。”赵匡胤磕头若捣蒜,连声答应。韩通又接着说:“你二人就此离开军营,恢复民籍,永不再踏入我周军营垒半步,本帅这里替你们瞒下这桩公案。你看怎样?”原来韩通要的是赵匡胤的前途。赵匡胤恢复民籍,再不应征,就断了入仕进阶的途径,终身只能做老百姓。而且这样处理是算做韩通搭救赵匡胤,赵家还得对他感恩。同时韩通还可以在赵匡胤的履历上做手脚,翻手是恢复民籍,覆手就是临阵逃脱,也就是说赵匡胤留了条更大的尾巴在韩通手里。赵匡胤此时一心系在郑恩身上,哪里顾得了许多,当即对韩通千恩万谢,感谢活命之恩,他认定韩通是个大好人,感谢之情皆发自真心。

韩通心满意足,摆摆手,当堂宣布:“经查:赵匡胤、郑恩二人实乃辎重营运送粮草的民夫,随军以来,饮食不调,引发痰症,故而胡言乱语,干扰水火军执法。今念其是平民身份,又有癔症在身。各责打一百军棍,即刻逐出军营。余者不问。”两厢军汉哪还客气,当即脱出大帐,按倒便打。这次郑恩再不作罢,开口就骂。赵匡胤则双目紧闭,一声不吭。须知但凡受棍刑,大声喊叫有分散疼痛之效。一百军棍打下来,赵匡胤不言不语,更显着他的定力。王光烈等人也小声称赞,敬他是条汉子,授意执行军汉手下就留了情。

一百军棍打了一个半时辰才完,饶是赵匡胤、郑恩有铁板桥的硬功护身,也免不了血肉模糊,气息紊乱。

韩通一摆手退堂,自己急忙转回屏风之后,里面霎时传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

外边王光烈过来搀扶起赵匡胤和郑恩,亲自把二人送出大营。来到后山坳一处柳树林下,用随身皮囊壶给二人喂了口水,掏出止血药给二人敷上。叹道:“二位爷真是好汉,小人才知道真功夫不是吹的。实话说,挨了我水火军一百军棍的,就没有活着的。您二位这是破题头一遭。”郑恩冷哼不语,赵匡胤则连连拱手致谢。

王光烈对二人尤其是赵匡胤生出好感,并不着急离去,搭讪着闲聊起来,说已经派人去赵匡胤营房通知,晚上就会把二人的衣服财务等私物取来。这王光烈三十不到,两颊深凹,一对肿眼泡,眼珠却是晶亮。韩通虽则铁面无私,但过于不近人情,像这王光烈,本是他多年的贴身侍从,稍有过失也非打即骂。这还是小事,王光烈从军多年现在竟还只是个军头,连郑恩这种新兵蛋子都比不上。韩通丝毫不为手下着想,其实早弄得自己不得人心。王光烈见赵匡胤二人如今已经被驱逐出军队,料想以后再不相见,索性打开话匣子,向二人倒起了心里话。

只听他又说道:“二位今天这事做得鲁莽了。我们韩爷是六亲不认的主,尤其是赵爷您——恕小人多嘴——您这是托大了,要我说啊,有点儿自找晦气。”

赵匡胤听出王光烈话里有话,呆了一呆,问道:“俺只道韩大帅方才尽力周全俺兄弟二人活命,难道另有隐情?”

王光烈看了看左右无人,才说道:“小人我常年跟随韩爷左右,知道韩爷肚子里面的算盘。其实今天这一出也是事出有因,当年韩爷之子韩养晦在令尊手下任承局。这韩公子小人了解,武功平常,可脑袋活络,经常有些倒买倒卖军资的小动作,令尊可能念着与韩爷的袍泽情分,有意纵容。但韩公子娇生惯养,少年轻狂,误以为是令尊害怕韩爷,就忘乎所以了,有一次竟然在部队操练时公然顶撞令尊,令尊好歹也是一军之主,面子上下不来了,便一顿军棍伺候。谁知我们韩公子命不好,被这顿板子打坏了腰,从此成了驼背。您也知道,如今文、武二途都讲究外貌,残疾之人不能入仕。韩爷眼睁睁看着自己聪明伶俐的儿子成了废人,心中还不怨恨?偏偏这事上令尊又占着理,所以韩爷这些年只能暗气暗憋,他心中苦闷也是可想而知。”顿了顿,又问道:“赵爷您注意了吗,过堂时韩爷中间离席,转回屏风一趟?”

赵匡胤点点头。

王光烈压低声音:“这次亲征韩公子就随韩爷身边,刚才那就是韩爷进去与韩公子商议对策了。实不相瞒,我们韩爷一向直来直去,而今天的判决却净是背地使坏水,必定是韩公子想出来的主意。”

郑恩一听就火了,一蹦三尺高,大叫着上了韩通父子的当,就要去跟他拼命。王光烈吓了一跳,赶紧扯住,嘴里还念叨:“刚上的药都掉了。”

赵匡胤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韩通父子的把戏,仔细一回想,暗暗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和郑恩现在命就攥在韩通手里,韩通随时可能派出人马把二人就地擒杀。赶紧挣扎着拉过郑恩,与王光烈匆匆拜别,又叮嘱王光烈小心。王光烈赠给二人些药品,方才转身回营。赵匡胤与郑恩忍着伤痛,向山坳深处踅了进去。

 

之八 柴荣谋划夜探营

     韩通瞒上说谎言

周兵中军大营,此时已经灯火通明。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步卒在紧张地来回巡视,频率和密度远胜其他营寨,因为这里乃是皇帝柴荣的大本营,御帐所在。从远看柴荣的大帐与其他高级将领的营房没什么区别,大小相仿,形状一样。只是帐前挑着一面杏黄绣龙大旗,细看还能发现,这顶大帐实际是黄缎子面织成,用金丝绣成龙、凤、日、云等图案,白天在阳光下更是金光四射,好一派皇家富贵。其实柴荣并不专用这一顶帐篷,这只是他白天办公的所在。真正晚上休息用的帐篷是不告知旁人的,只有几个贴身内侍知道皇帝所在,而且隔几天就要换地点,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此时这顶大帐内点着十余只碗口粗的龙凤大蜡,火苗腾腾燃着,照得大帐亮如白昼。这里聚集了大周军多位重要将领,正开着作战会议,气氛肃穆庄严。

军旅之中礼仪并不似朝堂,皇帝与众将领经常杂坐一处,只见居中摆一张宽大的桃木方案,上面铺着一幅手绘的丝绢地形图。方案后是一把高靠背太师椅,其上稳稳端坐一人。看年纪此人刚三十上下,面容窄小狭长,颧骨高耸,鹰钩鼻子,鼻下是两撇黑胡微翘,下巴又尖又长,与鼻子相互呼应。好一双锐利的三角眼,目光炯炯,似要把人看穿方休。长相不是俗常的英俊,却有无尽的锐气,带有席卷一切的气势。身上是一件深红色暗花纹长衫,内里扎着一条金银镶玉腰带,脚上蹬一双低帮软底鹿皮快靴。腰间悬挂一柄三尺宝剑,剑鞘镶金嵌玉,剑柄一颗绿色宝石,周身光华闪烁,虽不见剑身,也可以想见必然是件宝家伙。

此人正是当今天子、大周皇帝柴荣。柴荣本是周太祖郭威的侄子,从小在姑父郭威家长大,加上郭威无子,便以柴荣为后。郭威东征西讨,柴荣也就跟随左右,因此军事经验颇为丰富,算得个马上皇帝,往年在军中也有着“小青龙”的绰号。

再看方案四周,站满了大周军的精英。在柴荣上垂首,紧挨着站立一人,此人上身微伏,眯着双眼随柴荣手指查看地图。年纪总有五十以上,须发黑白交杂,脸上皱纹极深,以眼角鱼尾和鼻翼两侧最为明显。此人形容单薄,细胳膊细腿,看似弱不禁风。声音深沉低回,不紧不慢。眼睛总是眯着,但是偶尔一睁立时射出两道精光,太阳穴也高高鼓起。实则是一高手无疑。此人名唤慕容延钊,官授侍卫司虎捷步军右厢都指挥使,是周军威望最高的宿将,被柴荣引为自己在军事上的老师。战场上擅使一口九尺九寸长的宝刀“古松掩月”,历仕汉、周二朝,南北征战,威名赫赫,军中喝号“万年长青松”。

在慕容延钊身旁是一个中年将领,此时还是全身甲胄,正在向柴荣汇报军情。他年在三十五六,生一张长方形的国字脸,眉毛粗重,大鼻子,大嘴,留着八字胡,鬓角盔下露出的头发又黑又密。嗓门更是洪亮,与他厚实的身板相称。他叫王全斌,官授侍卫司虎捷步军左厢都指挥使,胯下“雪花骢”,掌中“三尖两刃二郎神刀”。性格开朗随便,颇有人格魅力,在军中人缘极好,士卒私下送了个绰号“善心菩萨”。

柴荣下垂手站着一个少年,看年纪还不到二十。生得虎头虎脑,大眼睛机灵活现。身体壮实,也有九尺多高,皮肤晒成健康的古铜色,浑身充满了青春的虎虎生气。只是他嘴角总是撇着,或露出轻蔑的微笑,显示了他内里心高气傲的一面。这一位是李重进,乃先帝太祖郭威的外甥,贵为皇亲国戚,官授武信节度使、侍卫司龙捷马军右厢都指挥使。坐骑乃太祖郭威御赐名马“风雷啸”,手中端“金柄齐天戈”,军中号为“黑霸王”,是周军最富盛名的后起之秀,少年英雄。传说郭威在世时,李重进也有资格继承皇位。直到郭威临死前,把李重进和柴荣同时叫道榻前,亲手把自己的佩剑给柴荣佩上,令李重进当场给柴荣下跪,这才确定了二人的君臣关系。

少年身后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眼睛不大,总是笑眯眯地,嘴也挂着笑,配上两道八字眉,长得真是一团和气。七尺左右的中等身材,保养得极好,皮肤白净细嫩,乍一看就是个富家公子哥儿。貌不惊人,但气度非凡,其从容华贵,雍容风流绝非普通人家子弟可有。正是驸马张永和,其绰号也是一团喜气:“喜面财神”。张永和娶先帝郭威第四女晋国长公主郭寿安为妻,官授侍卫司龙捷马军左厢都指挥使。使一条“点钢蛇矛”,军中传言这张驸马浑身穿金戴银,只有手中家伙不带金银,但正是靠着这条蛇矛杀敌无数,才换来金银无数。

这四人正是大周军精锐禁军侍卫亲军司主力部队的将领,在军中都是响当当的头等人物。

四人身边左右各跟着一个青年将领,是四个人的副手,也就是各自部队的都虞候。慕容延钊身后是个方脸汉子,长眉朗目,鼻隆嘴阔,相貌堂堂,形体薄瘦,神态谦恭,颇有儒将风韵,此人名唤石守信,绰号“勇周郎”。石守信旁边,全神贯注地听着王全斌说话的是“滚地雷”王审琦。他体型肥圆,双下巴,厚嘴唇,一双小眼,外表看似驽钝,其实小眼珠光芒四射,精神头十足。这边李重进身侧一人膀大腰圆,身高满丈,比李重进还高着一头,须发火红,面容刚毅,粗眉巨目,手大脚大,正是喝号“一座山”的韩令坤。再往旁边,正与张永和交头接耳的是“矬猴儿”刘廷让,他长了张猴脸,颧骨高起,双唇凸出,弯眉毛下一双大眼睛叽里咕噜乱转,好像要掉下来似的,小尖下巴上几个稀疏的山羊胡,一双大招风耳,细长脖子,背还总是弓着。这四个人年纪都在二十五六上下,虽长得高矮胖瘦、美丑精傻,其实都是内外兼修的的一流高手。号称禁军四少,周军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

这四人也都是世代武将出身,少年时还与赵匡胤一同在洛阳嬉戏游玩,与赵匡胤是青梅竹马的发小,直到赵匡胤十一岁时搬家到开封才分开。后来四个人年齿渐长,就继承父业,靠着恩荫入仕参军。这与赵匡胤自己投军,靠拳头打天下不同。四个人起步就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靠着亲近皇帝的机会,自己又有些能耐,很快便跻身进入了禁军高级将领群。

书案前,面对柴荣而立的还有两员将,一人胸前飘散五绺墨髯,容姿俊美,风度优雅,乃是侍卫司虎捷步军都指挥使,也就是慕容延钊和王全斌的顶头上司樊爱能。另一人满脸愁容,八字眉耷拉着,嘴角两边垂着,这是何徽,是李重进、张永和的上司,官拜侍卫司龙捷马军都指挥使。四下还环列着一些将领,如天雄节度使符彦卿、侍卫司骁捷马军都指挥使符采蘩、侍卫司骁武马军右厢都指挥使邵晁、侍卫司骁武马军左厢都指挥使“黑铁塔”白从善等,不过韩通此时并不在帐中。

只听柴荣开口问话:“如王爱卿所言,太原兵分成三阵。目前我军还不知道的是:辽军骑兵摆在哪一侧、辽军骑兵人数……樊爱卿已与辽军见过一阵,有何看法?”他思路精确,语速极快,似乎自己的时间总是不够使用一般。

樊爱能闻言一皱眉,捻须言道:“想来那一日微臣领本部出兵之时,在直捣辽军巢穴还是回援本部分队的策略取舍上,尚有一场争论。微臣最后决定还是两路进兵,这样一来既可救援本部兵马,又可攻击辽军营寨,所谓一举两得者也。”说到这,又得意的眯起眼睛回味了一番,显然击破萧神都空营那一仗让他非常引以为豪。在旁众人素知樊爱能言语拖沓,此时也只有耐着性子听,柴荣却不耐烦,声音提高了一度:“你对辽军有什么直观认识?”

樊爱能睁眼眨了眨,照旧不紧不慢地回答:“回禀陛下,微臣所部倾全力攻击敌寨,敌军从外杀来时,我军已夺了营寨了。所以辽军稍一接触就回退了,微臣甚至未看清敌军主将样貌……”全帐霎时一片尴尬的安静,众将盯着犹自得意得樊爱能,各自露出反映内心情绪的表情。慕容延钊脸色不变,无动于衷。王全斌则嘴角挂着一丝讪笑。李重进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脸他顾。张永和却早已经毫无顾忌地呵呵笑开了。柴荣倒是见怪不怪,更可能是不愿再在樊爱能身上浪费时间,转头问慕容延钊:“我军目前兵力集结情况如何?”

慕容延钊一点头,答道:“侍卫司龙捷、虎捷四厢兵力实际只到了三分,加上骁捷马军等,总数不过三万八千。”见柴荣默默不语,慕容延钊又说道:“河阳节度使刘词率本部十个军二万五千人正日夜兼程赶来,刘帅若到,形式可以大为改观。”慕容延钊提起的刘词是周军一员老将,文武双全,也是大周江山的肱股重臣。众将听了他的名字,也不禁肃然起敬。

柴荣向椅背一靠,腰间宝剑响起一声清脆的鸣响。柴荣端起面前茶杯润了润嗓子,说:“问题是还不清楚辽军到底兵力如何……樊爱卿,朕记得今日要召见无名岩一战的生还壮士,就现在传进来吧。”柴荣知道再怎么问樊爱能也不能多了解信息,但又不好斥责这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只好用这个办法,希望能从一线士兵口中多了解些战场情况。

樊爱能一愣,似乎才想起似的,讶然道:“陛下恕臣昏聩,日间臣所部指挥无名岩一战的将领、指挥使李老先禀报说他箭伤未愈,形容不堪,恐惊扰圣驾,因此请由他的副手副指挥使赵匡胤面圣,另据李老先说无名岩一战实际是赵匡胤的指挥。”细说起来,樊爱能这里已经误事了。李老先听到赵匡胤和郑恩被水火军带走,惊出一身冷汗,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一个方法可以解救。他请军医孙半仙转告樊爱能,说自己箭伤严重,不能见驾,推荐赵匡胤自代。李老先的意思是请柴荣转而下旨召见赵匡胤,这样自然就把赵匡胤从水火军营寨中提出来了。谁知樊爱能办事拖泥带水,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向柴荣禀报,到晚上柴荣问起,樊爱能才想起来,而那边韩通早都把赵匡胤、郑恩该打的打,该撵的撵,处理已毕了。

柴荣一听就说:“无妨,宣赵匡胤即刻晋见。”内侍正待出账,站在将领中的符采蘩发话了,她挪前一步,开莲口柔声说道:“启禀陛下,臣闻今日下午韩帅把赵匡胤将军带去了水火军大营。”

柴荣一愣,不解地问:“韩通?难道这赵匡胤有不轨之举?”符采蘩迎着柴荣询问的目光,摆出十二分魅力,嫣然一笑,答道:“恕臣不知,实情问韩帅可知。”柴荣那边已经派出人召唤韩通。

原来下午在符采蘩营帐前的一番风波,符采蘩心中也是忿忿不平,不过她的不平主要是源自自己出言劝解,那韩通竟还不买账。想这符采蘩历来是受男人追捧的人物,自然心高气傲,故而只感觉自己丢了面子。所以她此时进言并非十分关心赵匡胤,而是有意把水火军的事捅到皇帝柴荣这,变相干扰韩通的职权,和他闹点别扭。

想来,如果樊爱能早些提起,柴荣一介入,韩通再不能只手遮天,赵匡胤和郑恩或许也不用稀里糊涂地仓皇离营了,这也是世事无常,阴差阳错。

不多时,韩通来至中军大营,此时他满面红光,心中乐开了花儿。见了柴荣,撩衣就要跪倒。柴荣对他一摆手,说声免礼,开门见山地问道:“赵匡胤因何被你扣押?朕有事要询问他,需要现在就将他传来。”柴荣先问韩通,是顾及了这位帐下爱将的面子,故而未直接从水火军手里提取赵匡胤。

韩通想不到柴荣要见赵匡胤,微微发怔,他不知柴荣内心的好恶,也就不敢贸然作答,犹豫片刻,索性一咬牙,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柴荣,一字一句地说道:“启禀陛下,赵匡胤干扰水火军执法,被臣擒下。谁知半路上赵匡胤竟伙同自己的义兄弟,偷袭押解的水火军,如今他二人已经逃出军营,不知去向。微臣办事不力,甘受陛下责罚。”

符采蘩听了一愣,包括石守信诸人都觉得莫名其妙,隐约感觉韩通的话有矛盾,内里必有隐情。柴荣也是不解,但自己实在也无暇细究,何况赵匡胤区区一个副指挥使,对柴荣来说当然是韩通更值得相信。当下只是看了看韩通,说道:“既是逃卒,交由爱卿处置便了。”交待下去,便把赵匡胤一事搁在一边不再理会了,转而又与众将议起了军情。孰不知,这一句话,可是要了赵匡胤的命了。

忽见柴荣双手一拍书案,高声叫道:“众爱卿,既然我们急需了解的是辽军兵力部署,不妨随朕一道起驾辽军大营,来个一目了然吧。”说话间满脸的刚毅果决,似乎堂堂的辽军大营如自家后院一般,浑身散发出无尽的男子汉英武气概,真正有着全天下任我取之的豪迈气魄,不愧为万千之尊的中原共主。

这也就是柴荣才能想得出来的主意,这个决定使身经百战的人也不禁动容。慕容延钊目光一闪,随即恢复不动声色。王全斌双眼圆睁,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有话要说。李重进一击掌,狠狠点头。张永和神色亢奋,满脸通红。符采蘩则是定定望着柴荣发呆。众年轻将领纷纷振臂雀跃,而樊爱能、何徽等一干老将却是呆若木鸡,不知所谓。

 

之九 米福隆长袖善舞

     黑虎星急中生智

韩通回到水火营,心中好一阵惊疑不定,与儿子韩养晦计议一番,得出结论是,横竖表面上的事理在自己这一边,不需担心。拿定了主意,韩通唤王光烈进账,传令道:“传本帅令:赵匡胤与郑恩败坏军纪、临阵脱逃。即日起,无论营内营外,见者可杀。”王光烈闻言惊出一身的冷汗,他想不到事情恶化得如此之快,当下在心里一盘算,趋前一步,低声说道:“禀大帅,日间是小人送二人出营,因此知道这二人的去向,恳请大帅即刻派小人带队出营搜捕,趁二人尚未去远,或许还能追到。”韩通满意地点点头,大手捻着胡须,赞许地说道:“好小子,本帅现在升你为本部都头,必要时可不必请示,自行其是。去吧。”

“谢大帅!”王光烈一脸兴奋,磕了个头,召唤人马出营而去。

看着王光烈转身离开,韩通越想越得意,摇头晃脑地嘿嘿发笑,抓抓脑袋,又想起了什么,霍地起身,点起一彪人马,朝李老先所在的营寨而来。这韩通想的无非是去抄赵匡胤家,如果搜出什么信件、财物可以用来栽赃,赵匡胤的罪过就坐了实了。

兴高采烈的韩通到了营寨门口,却见到门口一溜停了十几辆马车,全营士兵正进进出出、叽叽喳喳地卸运货物,全营好一派热火朝天。韩通一皱眉,摆出自己的官派。倒剪双手,站在营门口,等着指挥使李老先出来迎接。

那边早有小卒跑进去报告李老先。李老先此刻正在帐中与一个少年人谈话,这人年不过二十,体格健硕高大,相貌更是奇异,高鼻深目,蓝色眼珠,黄色卷发,手背小臂也布满淡黄色汗毛,左看右看都与中土人士相异。但这人态度认真,举止有礼,第一眼就给人好感。虽是初见,已经与李老先相谈甚欢。

小卒进账禀报韩通领水火军驾到,李老先一皱眉,奇怪的是那少年也是脸色一变。不过李老先没注意到。站起身便要出迎,停了停,却一蹦跳回了床榻上,吩咐小卒说:“就说我箭伤发作,身体不适,正在卧床,不能下地。请韩帅直接进账来吧。”说罢朝少年歉意地一笑,少年会意,抿嘴点头,也不多问。

小卒再回头跑到韩通面前回禀,韩通此刻心情愉快,也不计较,大踏步走进营寨。只见满营灯火闪烁,士兵一片欢腾,各自忙着摆放货物,放眼望去大包小包有衣甲有兵器有谷米有猪羊,真个是鸡飞狗跳,乱七八糟。韩通心下正在奇怪,迎面已经来到李老先寝帐。未曾进账,贴身亲兵先高声喊话:“侍卫司马步军都虞候、保义节度使韩元帅到!”

李老先忙挣扎着起身,却似乎疼得呲牙咧嘴,直哎呦,嘴里叫着:“小人指挥使李老先参见大帅。请大帅恕小人有伤在身,不能施全礼。”其实他只是趴在床上抱了抱拳,根本半礼也没施。韩通此时需要李老先配合,不好用强,当下摆摆手,说声免礼,在亲兵搬过的胡床上坐下。

却听李老先问道:“不知韩元帅深夜到此有何吩咐?小人即刻去办。”

韩通在心里哼了一声,暗道:你这样子能办个什么。脸却转向一旁的少年,那少年忙规规矩矩地双膝跪倒,嘴里说着:“草民米福隆,参见大帅。”磕个头,抬起脸笑道:“韩元帅虎威名满天下,草民今日得见元帅真是三生有幸,想草民日后在亲朋好友间提起,也觉脸上增光。”话虽肉麻,但少年语气真诚,韩通听了极其受用,眯着眼睛问道:“一介草民来军营何干?”

米福隆赶忙答话:“回禀大帅,蒙皇恩垂泽,草民一家受皇封负责在中原内地为我大周天兵采买军需,今日草民押运一批军资刚到大寨,奉张驸马命转拨至此营,作为此营立功的犒赏,故草民来此交割。”在周军中,由张永和兼管着军资给养。

韩通见这事于己无关,略点了下头,转而面向李老先,直接下命令说:“李指挥使,你部赵匡胤、郑恩二人叛逃军营,本帅前来查封二人私物。此事由水火军负责,你部下兵将不得干预。”李老先心里咯噔一声,也不敢多问,忙唤过亲兵,命带领水火军前去赵匡胤、郑恩的寝帐。韩通起身,说道:“本帅亲自前往。”说罢急急走了出去。

李老先眼瞅着众人一阵风走出帐门,急得抓耳挠腮,唉声叹气。那边米福隆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李老先:“我在开封听闻赵匡胤父子忠良,如何又成了反叛?”

李老先恨恨地说:“还不是这个瞪眼豹子,唉,好人命舛,但愿赵老弟平安躲过这一劫。”说着一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米福隆一笑,压低声音说道:“李爷放心,赵匡胤现在吃得好睡得香。”说罢神秘一笑,却不再多言。李老先怔怔地看着少年,越发觉得此人高深莫测,绝非常人。

韩通那边领着人直奔赵匡胤寝帐,满营士兵包括赵匡胤的亲兵都还在搬运犒赏,也没人在意。韩通当先而入,众水火军点起帐顶悬挂的油灯,开始搜查。赵匡胤这件营帐平时收拾得整齐有序,此时倒方便了水火军,众水火军哪还客气,当即翻箱倒柜好一番折腾。不一刻满地纸屑、碎渣,除了几封家信,再无有价值的收获。韩通就着灯光读了读,却见赵弘殷给儿子写的都是尽忠报国的话,再不就是注意身体、勤练武艺,这要是献给皇帝,岂不是成了替赵弘殷表功说好话了?气得韩通嚓嚓几下撕个干净。看着一片狼藉,不发一言走出营帐。亲兵指着一处营房说:“大帅,那里便是都头郑恩的营房。”韩通对郑恩完全不感兴趣,正意兴阑珊转身欲上马回营,听了亲兵的话,觉得样子还是得做足,便随口说道:“也罢,尔等进帐搜索。”自己则背手站在帐外,看着四下走动的兵卒搬运货物。

正在心猿意马之际,忽见人群中有一人一骑向营门踅去,借着火把光,看到马上将身上甲叶反射着火光,想是全身披挂。奇怪的是此人不搬运东西,而且前后张望,行动鬼鬼祟祟。韩通好奇心起,左右无事,便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也不召唤亲兵,只一个人偷偷向着那将靠近。

人群涌动,直到出了营门,韩通才接近了那将,细一端详,看清楚那将手里握着的是一条大槊,槊头是一颗金瓜,一根银钉横穿而过。韩通想了想,忽然一拍脑袋,大喊一声:“大胆郑恩!休走!”催坐骑加速赶来。

前面将听到叫声浑身一抖,显然也是吓得不轻,更不答话,趴下身子,双腿踢马腹向前就冲。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在黑夜中赛起了马,离开大营,斜刺里向南奔去。这一带是片树林,新芽抽枝,二马飞驰而过,有阵阵清香飘来。月光洒满大地,宛如一袭白纱,好一幅极具写意美感的月下马奔图。

马上二人可没如此雅兴。韩通在后面哇哇大叫,摘下自己的兵刃“金耳银环大砍刀”,一手倒提,一手揽缰,紧追不舍。眼看跑了二十多里,前面那将胯下马始终快着一筹,韩通有渐渐被抛远之势。哪知天不遂人愿,前面恍然闪出一条大河,正挡住了二人的去路。月光下,河面波光流动,惹人怜爱。前面将一带马缰绳,胯下黑马一声长叫,立在当场。韩通在后面大喜,哈哈大笑,舞起大刀,月光下白光闪闪。

前面将进退不得,咬咬牙,一狠心,猛地带马转身,一抖手中家伙,定睛望向韩通。月光下一人一马,一对儿黑,不是郑恩是谁。郑恩这时看清了追兵,不忧反喜,仰头大笑起来。韩通这时也冲到郑恩面前,带马立定,见郑恩还在大笑,不觉糊涂起来,举刀点指,大喝:“罪卒!敢是见了本帅吓怕了胆,还笑什么!”

韩通人高马大,居高临下看着郑恩。郑恩笑容未散,掂着大槊,轻快地说:“驴球的,原来就刀疤脸你一个,弄得声音这么大,爷爷还以为有多少追兵咧。看把爷爷的‘黑黑’给累的。”说罢亲切地抚摸着坐骑的鬃毛,嘴里还嘟囔:“黑黑莫急,一会儿收拾了这刀疤脸咱就休息喝水。”神态悠然,竟完全没把韩通放在心上。

韩通气得大骂,想他的威名也是战场上打出来的,今天竟然被一个娃娃瞧不起,怎能不恼?胸中怒火汹汹,只想一刀斩了郑恩解气,双腿一夹马肚,那匹青鬃马霍地人力起来,借着惯性之力,韩通一柄大刀搂头盖脸劈了下来。

郑恩催动真气,仰天长鸣,不躲不闪,使出十成气力,向上架挡韩通的大砍刀。半空中火星一闪,嘡啷啷一声刺耳巨响,韩通的大砍刀被郑恩的金瓜银钉槊生生弹回。一惊之下非比寻常,韩通虎口微微发疼,忙调气息。胯下青鬃马倒退两步,突突打响鼻。

郑恩的坐骑氤氲楚骓纹丝不动,郑恩倒是身子一颤,晃晃脑袋,先给自己叫了声好,再咧嘴笑道:“好驴球的刀疤脸,有把子力气,再加把劲儿就能把爷爷震下马去了。”一击之下已经比出高低,韩通力气不如郑恩。但他对阵经验丰富,一带丝缰,叫道:“罪卒!你伙同赵匡胤叛逃大营,本帅奉旨拿你,你还想逆天拒捕吗?”这是韩通借着说话的机会调匀气息,为一会儿再战做准备。

郑恩虽不知韩通用意,但心中有把握,所以也不着急进攻,听了韩通的话一拨了黑脑袋,答道:“俺不管什么皇帝老儿,俺就是看你刀疤脸为人严苛,跟你过不去。今日俺哥哥和俺着了你的道,被驱逐大营,是平民身份,更不用鸟你们了。何况你刀疤脸自己也知道,你对俺们兄弟穷追不舍实际是出于你的私心,还提皇帝老儿来吓俺们作甚?”

郑恩句句在理,说得韩通无言对答。此时他真气复生,嘿嘿一笑,提刀在手,道:“娃娃,就让本帅看看你有几合能为。”当下举刀一招横扫千军,快如闪电,直奔郑恩左耳。

郑恩立槊架挡,使出终南长臂叟陶工所授一套招法,力敌韩通。郑恩认死理,当初学艺,十八般武艺他一眼就相中了大槊,旁的也再不用心学。陶工老爷子也随他,特意根据郑恩力大的先天条件创出一套槊法,突出快、猛二个特点,取名做滚雷八十一式,舞动起来百八十人近不得身。郑恩出世未尝败绩,那次与高怀德赌斗乃是第一次落马,不过那一次不是生死决斗,只能算五分真。

郑恩和韩通两人马头对马头,马尾对马尾,刀槊翻飞,见招拆招,出手如电。韩通成名二十余年,刀法精熟,绝非虚名。现在知道了郑恩比自己力大,便注意着郑恩的槊,刀走偏锋。半响之后,反而压住了郑恩的攻势。或劈、或砍、或架、或挡、或拍,刀锋所至,把郑恩围个溜溜严。郑恩的滚雷槊法威力在攻,攻势一滞,心中好不泄气,颇有挥拳打棉花的无力感觉。一想到韩通还有援兵将至,更加着急。手下加快出槊速度,专找韩通的刀,想借着拼力气取胜。韩通此时略占着上风,更加小心运刀,躲着大槊。

古往今来,比武讲究的是技巧、力气和气势,三者配合,才能取胜。今天韩通胜在技巧招数,输在力气,论气势二人其实伯仲之间。但郑恩是个光脚不怕穿鞋的莽汉,他的优势正在于拼命搏杀带出的虎虎生气,韩通内心一算计,气势上立时就输了。大砍刀稍一露怯,郑恩大槊立刻挂上,韩通忙抽回手,嘡一声金属脆响。二人错镫而过。郑恩作势哇哇怪叫,露出满脸的不屑,嘴角撇着连声高叫:“无趣无趣,刀疤脸你好婆娘,枉你号称名将,槊来便躲,碰一下也吓得战战兢兢。哦,俺懂了,想来你是盼着自己的部下赶来助战,可你不想想,你这平素耀武扬威的大帅,连俺这无名小卒的槊也不敢接,在部下面前岂不是更丢脸?日后改叫‘瞪眼娘子’算了。”

韩通一呆,意识到自己是有点窝囊,他本来就脾气火爆,听到郑恩如此放肆地嘲笑自己,面子当即挂不住了,心里面更怕在部下面前丢脸,气得直哼哼,逞强道:“放肆!本帅怕你作甚!来来来,本帅就接你一槊。”

郑恩却不动手,嘿嘿冷笑,抓住韩通话里的漏洞,讪道:“以你的斤两也就接俺一槊吧,多了你还敢接?”

韩通老脸通红,催马就要上前。郑恩赶忙摆手,道:“且慢。也不是爷爷欺负你,这样,咱们各自马退三十步,然后同时加力冲锋,大槊对砍刀,硬碰硬地来一下,谁虎口破裂,或者落马,都算输。爷爷输了跟你回营,你输了放爷爷走。你敢是不敢?”说罢直直盯着韩通,将了韩通一军。

韩通暗自盘算,心中琢磨:借着马的冲力自己气力上就未必输给郑恩了。同时眼珠一转计上心头:何不趁着二马错镫,郑恩双手擎槊的机会,直接把郑恩擒拿过来?想到这主意,韩通眼睛一亮,大声答道:“好,正合本帅心意。”

两人当即拨转马头,各自退回三十步,韩通一带马,高喊:“本帅来啦。”催马正要发动。只听远处郑恩哈哈大笑,声音响起:“告诉你刀疤脸,俺这匹马本名‘氤氲楚骓’、小名‘黑黑’、绰号‘跑得快’,没有马能在五十步开外追得上。爷爷先走一步,您老自己在这玩儿吧。”说罢肩背大槊,一哈腰,沿河岸一溜烟跑了个无影无踪。

韩通发了半天愣,突然醒悟,只气了个七窍生烟。真是连年打雁,今天被雁啄了眼。

 

之十 赵匡胤亲身寻郑恩

     王光烈义气道原委

清晨阳光穿过树叶照进帐篷的天窗,早起的鸟儿声声鸣叫,清凉湿润的空气弥漫在林间的空中。这是三月春季的清晨,一切让人心旷神怡。赵匡胤听着鸟鸣起床,早有下人倒好了清水,净过面、漱了口,下人们拿进来一摞新衣服,伺候赵匡胤换上一套暂新的天蓝色褂裤,头上戴软缎子扎巾,外面再披件大氅,真真好不富贵。又递过一双崭新的皂皮软靴,赵匡胤想了想,还是穿回了原来那双官靴。练武的人讲究周身气血运行的感觉,新鞋总不会如旧鞋舒适合脚。仆役们又询问在何处用膳,赵匡胤也随行就市,拿腔作势地说:“且于帐外为宜。”说着,当先跨出寝帐。

一阵清香飘来,这是树林特有的天然滋味。满眼绿色罗列四周,天上青云苍空,淡蓝飘渺。只见沿树林边缘扎着一排百来顶大小帐篷,整齐地围成一圈。最外面是一列大车,充当围墙。帐篷中间退满了包裹、箱子,用雨布盖着。各帐篷晨起的下人们进进出出,忙而有序地安排着生活。他们不着官服,但穿戴衣着划一,而且不论男女都举止轻捷利落,似乎有些功夫底子,真不知是什么身份。

赵匡胤迈着八字步来到树林边上,这里摆着一张桦木拼成的临时方桌,还有四棵树墩,当作座椅。赵匡胤撩后衣摆坐下,下人们立刻摆上点心果蔬,每一样都精美华丽,观之垂涎。赵匡胤凭林听风,把酒四顾,一小片花瓣飞进怀中,赵匡胤用小指沾起,轻轻点入手中酒杯,深红色的葡萄酒面上飘着这片淡粉色花瓣,赵匡胤以手击桌,轻声吟诵:“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饮口酒,吟句诗,真是好一番诗情画意。

他这边正在滥抒情,忽听营寨一阵骚动,有下人跑过来,叉手禀报:“赵将军,我家少主人回来了。”赵匡胤一喜,正待起身相迎,却听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奔过来,伴着一个清亮的声音:“大哥,郑兄可曾回来?”来得正是昨夜在李老先帐中的金发少年米福隆。

开封米家原是西域奚族,唐代移居内地,因善于经商,历代巨富层出,更有跻身朝野者。唐末乱世,商路中断,米氏家业也受了影响,不能经商便参军打仗,凭着家传的武功,也能保证家声不坠。米福隆的父亲米飞熊在军中结识了赵弘殷,两家关系莫逆,赵弘殷便将女儿赵光瑶许给了米飞熊的儿子米福隆。米福隆今年十九岁,长赵光瑶两岁,按两家约定将在明年完婚。米福隆并未参军,他仍从事家族生意,而且凭着手腕,与朝廷攀上了关系,往来于军队和地方之间,承办货运业务。他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家丁仆役,出门有如行军,安营扎寨有条不紊。米福隆把生意打点得妥妥帖帖,着实称得上少年有为,极具将才。昨日正巧是米福隆押运货物来到周军营寨附近,路上撞见仓皇逃难的赵匡胤和郑恩,自家人当然要出手救助,当下扎下营寨,给大哥赵匡胤二人治伤休整。三人细一合计,把韩通父子骂了个够。郑恩是个耐不住烦的,心一安定,便想起了自己的宝贝坐骑和兵刃,叫嚷着要回营取,赵匡胤怎么也劝不住。米福隆便想了个主意,假称犒军,先押着部分货物去赵匡胤和郑恩的营寨,郑恩扮成伙计,趁乱去拿自己的装备,而米福隆则去向李老先打探消息。计划原本一切顺利,不想韩通半路杀到认出了郑恩,幸好郑恩骗过韩通,未被逮到。米福隆当然装作没事人,把自己摘个一干二净。韩通也只以为是郑恩自己偷着摸进军营来的,并没有怀疑米福隆。米福隆也不敢久留,连夜赶回,向赵匡胤回报。

赵匡胤先招呼米福隆坐下,倒杯酒给他,回答说未见郑恩回来。米福隆一仰脖喝光,喘口气,说道:“大哥,昨夜小弟顺利带着郑兄进了营寨,随后各自行事。中间那韩通来了,说是查抄大哥的私物。随后听兵丁传言韩通发现了郑兄,单人骑马追出了营寨。后来韩通自己回来,未停留就回营了。现在郑兄既未回转,也不知到底是生是死。”说罢看着赵匡胤,有些不知所措。他在人前都能应付自如,唯独在赵匡胤面前就变回了少年人的本性。

赵匡胤心里也有些担忧,脸上却不流露,只是呵呵一笑,安慰道:“贤弟不需担忧,这个兄弟也是跑惯野路的,谅也不会有事。贤弟且去梳洗休息,郑兄弟武艺高强,说不定转时就回来了。”米福隆见赵匡胤胸有成竹,也安下心来,便先告辞回帐。

赵匡胤心里打鼓,其实忐忑不安,但照旧与米福隆谈笑风声,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两人派出家丁四下寻找,但毫无收获。捱过一上午,郑恩的影子也没见到,赵匡胤不敢再等,对米福隆说道:“贤弟,还是得哥哥亲自去找找。”

米福隆一听就摇脑袋,说:“韩通已经把大哥定成了反叛,大哥露面岂不是送死。”

赵匡胤哈哈大笑,双手捧腹,故作傲慢地说:“贤弟恁地小觑为兄了,那韩通有甚斤两,根本奈何不得为兄。何况军中有为兄的同事故旧,能帮忙者多矣。”

米福隆将信将疑,不过他了解赵匡胤的能耐,更被赵匡胤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度折服,犹豫再三,约好了再见面的地点,只得送赵匡胤出营。

赵匡胤的熟铜棍还在军营里,便插把雁翅单刀,也不骑马,起身便走。米福隆又忙不迭地给他塞些碎银,说自己会尽量多带些时日,在周军大营附近等待赵匡胤的消息。交代已毕,才挥手作别。

赵匡胤出了米福隆的营盘,也不分辨方向,只闷头朝前走。他心中盘算,既然韩通是骑马追郑恩,那郑恩也必定是骑了马的。郑恩马快,想是韩通并未追上。而郑恩这浑人慌不择路,必是跑岔了。想到这里,决定还是先爬到山顶上观察下周军营寨附近地形为佳,便认准一座山峰,向山下树林走去。

树林很密,几丈高的的巨树靡天,午后阳光竟也略显昏暗,阳光照射下的林中雾气升腾四周,增添了几分神秘气氛。赵匡胤边走边回想这几日经历,颇生出沧海桑田的感慨,也就没太留意周围,自顾不紧不慢地踱步。孰不知一小队人马已经发现了他,悄悄围了上来。这支队伍穿着周军号坎儿,当先一个手持大棍的都头眼尖,一眼认出了赵匡胤,拔高声调喊话:“呔!大胆赵匡胤!某奉韩元帅令前来擒你,你还往哪里走?站住!站住!站住哇!”一跃而出,边喊边跑。他这一咋呼,尤其是那好几声“站住”提醒了赵匡胤,当即一猫腰撒腿就跑。都头一喜,招呼手下,虚指前头一侧,说道:“那里是树林出口,你们去那里堵截罪卒。”众兵卒糊里糊涂地都奔向了那边。都头则紧跟着赵匡胤,跑出一段路,都头见左右再无人跟随,边喊道:“赵爷且住,且听小人说完再走。”

赵匡胤回头朝那都头一乐,立住脚步:“多谢王兄提醒了,难不成王兄此行是韩通专门派来擒俺的?”

王光烈也一笑,说道:“正是。赵爷好大本事,一夜一天藏个严实,让小人好找。”说罢把手中大棍一递:“赵爷的大棍真够分量,小人可实在是舞不起来。”

两个人哈哈大笑,席地坐在树下,促膝交谈。赵匡胤开口就问:“王兄可知郑恩下落?”王光烈道:“这个小人不知。昨夜韩爷回营,只说郑恩马快自己未能赶上,令小人沿着五里河向下游搜寻。”赵匡胤辨了辨方向,大致推出五里河方位,其下游当在东方。又听王光烈接着说道:“昨天韩爷回营,直接指赵爷和郑都头为反叛,见者可杀。小人趁机毛遂自荐出营搜寻,像第一时间知会两位,不想一夜未见。”赵匡胤再次感谢王光烈的厚爱,王光烈连称不敢,道:“如今郑都头沿着五里河逃走,韩爷又放出人马追踪,赵爷还是莫要走那个方向了。下次见面恐怕不得空隙相谈。”赵匡胤连连点头赞同。王光烈不敢多耽搁,当下起身告辞。赵匡胤深感王光烈义气,坚持二人以后兄弟相称,当下序了年齿,王光烈长赵匡胤三岁,做了兄长。随后二人各走一边,王光烈出了树林,招呼手下,假说赵匡胤也沿着五里河下游跑了,便带着人马一溜烟追了下去。

赵匡胤躲在树林中,直到他们走远,才慢慢走出来。确定了郑恩安然无恙,赵匡胤心中再无挂念,再有王光烈暗中扶助,更不担忧。所谓心底无事天地宽,此时忽然感到腹中饥饿,赵匡胤想起中午尚未进食,便迈开双腿信马由缰,随看随走,向着河边一个小村镇走来。

这个村镇就坐落在五里河边,依山傍水,有田有林,自然条件颇佳,聚居了几百户人家。本来因为周军在附近扎营,村中百姓跑了个空,但皇帝柴荣亲自出榜安民,加上韩通主持下的周军法度执行严格,无人敢骚扰百姓,因此百姓又陆续回到家中照常生活。其实唐末五代乱世,征伐不断,各地百姓也是见怪不怪,而且多能结社自保,有着相当的防卫能力。

赵匡胤走在村路上,兴致盎然地左张又望。这个村落风景优美,春天里一片翠绿铺满路边田埂,几只水鸟冷不丁从河面掠过,激起一片白色水花,想不到北方原野也有如此景色,赵匡胤满心喜爱。来到村口,抬头就见到一个小酒馆,门前挑着酒幌儿,上写着一行楷书:“酒香逆风十八里”,虽不闻酒香,倒是传来阵阵狗肉香。当时朝廷禁止宰杀耕牛,因耕牛可以耕田,牛皮可作皮甲,在北方地区羊肉最流行,而狗肉则是秦汉遗风。赵匡胤一乐,大踏步走进酒店。这时已过了午时,不在饭点上,店里没人。赵匡胤乐得清净,挑了个靠窗的座,把大棍靠到墙上,掀衣襟坐下。粗木桌椅码得整齐,桌面油光锃亮,四面墙上还挂着两幅字,显然掌柜的是个讲究人。

这时后厨门帘一翻,走出个蓝衣扎裙的青年女子。头上别着簪花,脸上不着粉黛,一双细眉弯如新月,眼神妩媚,尖下颌,薄嘴唇。不语先笑,轻飘飘来到赵匡胤面前,裹着一股香风,笑呵呵地招呼:“大爷想吃点什么?”原来是一个女堂倌。

赵匡胤指着酒幌儿,道:“且来半斤这酒幌儿上写的‘逆风十八里’,可有狗肉?”

女子一拍手,自卖自夸道:“大爷可来着了,咱这店的‘逆风十八里’是天底下独一份,那开封汴梁也寻不着的。狗肉也有,只是还未出锅,大爷得稍等,先用点小菜酌酒。”说罢嫣然一笑,姿态妖娆地转身而去。不一时端过五瓶酒、几样咸菜。赵匡胤品口酒,却原来是葡萄酒,喉头一甜,连干了三杯,击掌叫好。女子见店内没有其他客人,便陪侍一旁添酒。赵匡胤喝得高兴,与女子闲聊了起来:“大嫂,你这酒真是绝品,必是你们掌柜的家里秘技绝活吧。”

女子一笑,边添酒边作答:“什么掌柜的,我们这乡野小店,里里外外还不是我一个人打理。”

“哦,”赵匡胤一愣:“想不到大嫂就是掌柜的,失礼了。想来中原并无葡萄酒,大嫂此酒观之醇厚宛如珠玉,不如叫‘紫露’如何?”

女掌柜笑得花枝乱颤,这女子虽出身乡间,但天然不做作,自有一种独特魅力。赵匡胤更是举手投足大气倜傥,两人谈得极其愉快。五瓶酒一转眼便喝光了,女掌柜转身又去取。赵匡胤一想,才意识到原来这是女掌柜的推销手段,但并不气恼,左右无事,也就放开了量,敞开肚子喝起来。一会儿狗肉煮熟,赵匡胤更是有酒有肉,喝个昏天黑地。

天色渐黑,店里客人渐渐多起来,这家店果然是远近闻名,一霎时便已客满。女掌柜更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赵匡胤打个酒嗝,意识到自己不适宜待在人多的地方,忙起身结账,一步跨出店门。

正巧一人迈步进店,赵匡胤醉眼朦胧,身形散漫,直直撞向来人。谁知那人反映迅速,身子一侧,在门框的狭小空间里也躲开了赵匡胤,抽身进到店里,转头看看赵匡胤,并没多做计较。赵匡胤全然不觉,出得店门,夜间的凉风一吹,脑袋一松,感觉两手空空,想起自己的大棍落在了店里,便转身再次进店。刚才那人此时正背对店门而立,与女掌柜说话。赵匡胤再次进店,脚下踉跄,一头就撞到了那人的后背上。那人不想赵匡胤去而复返,哪有防备,这次被撞个正着,心中好不窝火,扭头一看,竟然又是赵匡胤,气得眼双一瞪,一拳直击赵匡胤前胸。他出手迅速,女掌柜也不及干涉,赵匡胤更是糊里糊涂,被打了个正着,呼通一声朝后跌出店门,仰面八叉摔了个屁股墩。

那人一跳跟了出来,暴喝一声:“醉汉好生无礼。照打!”

 

之十一 惹恼小英雄赵匡胤挨揍

       奔走松树林小青龙遇险

女掌柜急忙上前一步,扯住那人的胳膊,叫道:“叔叔慢动手,跟他一个醉酒的异乡人何必计较,且由他走吧。”同时手里暗暗使劲提醒,低声说:“你没见这人穿着官靴,想是那周兵大营的军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他作甚?”那人定睛一看,果不其然,心中称赞嫂子细心,便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赵匡胤,不再作声。女掌柜见劝止了那人,便转身进屋,取出赵匡胤的大棍,来到赵匡胤身边,双手递上,关切地问:“大爷可曾受伤?大爷大人大量,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她这一两边说好话,满天云彩也就散了。赵匡胤摇摇脑袋,仍然糊里糊涂,发觉自己这事委实荒唐,脸上也有些羞赧,好在他本来就是红脸皮,看不出来。站起身形,拍拍尘土,这才看清方才动手那人的脸面。却原来是个娃娃脸的年轻后生,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粉嫩嫩的圆脸,圆眼小嘴,白皮无须,但一双剑眉,又粗又密,斜插入鬓,极具锐气,让人不敢生轻蔑之心。双脚丁字步而立,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赵匡胤此时一心快点离开,接过大棍,向女掌柜拱拱手,随口说道:“俺适才无心冒犯,还请老板娘向老板转达歉意……”他并没听到刚才二人的对话,因此不知二人的叔嫂关系,可偏偏他为了让那个少年听到自己的歉意,又说得声音很大。这把叔嫂说成夫妻可是最触人忌讳,饶是女掌柜也羞得满脸通红,她不知赵匡胤是有心讽刺还是无心误认,纵有一条天下难寻的巧舌,一时也不知怎样开口。那边早把少年人气得青筋暴跳,一跃跳将过来,飞起一脚直踹赵匡胤小腿。

赵匡胤这边还以为烟消云散,正准备迈腿走路,重心都调整不过来,当即横着飞起,噗通栽倒。

少年拳脚精熟,颇见功力,招招带着气劲。赵匡胤仓促之间提不起真气,被打个落花流水。眼看着周围人指指点点,却没人拉架,女掌柜更是神色尴尬,手足无措。他这里终于才意识到是自己的不是,更加拉不下脸来还手。可这少年武艺非凡,也不能硬挨下去。慌乱之间,只好来个走为上。虚架几招,拔腿就跑。少年在后紧追,叫骂不止。那么大的一个赵匡胤,被一个娃娃脸的少年追得抱头鼠窜,在村间小路上一前一后,狼狈逃跑。今日这一出真是赵匡胤生平经历中绝无仅有的奇景。

慌慌张张、灰头土脸的赵匡胤冒冒失失地乱跑,从大路上跑下来,一头扎进树林,也不分辨方向,心里只抱着一个念头:人越少的地方越好。他这一路狂奔全因心神已乱,但因祸得福,少年人见他直奔山林深处便停下脚步不追了。赵匡胤也不知道少年人如何,只觉酒后身体燥热,索性运上真气,在林间大踏步跑了个欢实。出了一身汗,大叫痛快。转过几个山岗,一收脚步。展目一看,原来是片草地。青草嫩芽,湿润芬芳。身后几处断崖,藤蔓虚掩。月上树梢,几声鸟鸣,美景如此,撩人胸怀。赵匡胤也不跑了,找块大石,就地一坐。想起刚才的仓惶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想想那个少年委实功夫出众,自己应该沉下心来拆解几招,那倒也不失一件美事。丢脸倒不算什么,一码是一码,毕竟是因为自己说错了话嘛。他就是这种人,对自己被打并不为意。说得好听叫心胸广阔、容得事,说不好听就是没心没肺、脸皮厚。

缓过腿乏,感到了口渴。赵匡胤起身寻水。他的大棍斜扛在肩上,褪下一半上衣,露出一边膀子,嘴里叼着一根青草叶,吸吮着那股清凉味儿,吊儿郎当地四处踅摸。终于在断崖脚下发现一条小溪,弯弯曲曲在草丛下潜流而过,声音悦耳,水清见底。赵匡胤趴下虎躯,呼噜噜喝个肚圆,一抹嘴,渴解了。这条小溪真是清净喜人,赵匡胤玩心大起,决定去找找小溪的源头。说走就走,爬上断崖,沿着小溪,在月色下散起步来。

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走到了哪里。地势渐渐平坦,想是来到了树林的另一边。几棵巨松下露出一块平滑的巨石,有一丈来长,岂不是天然石床?上方更有松枝掩覆,好似伞盖。赵匡胤大喜,一头钻过去,头枕大棍,和衣而眠。

酒后入睡最是舒畅,赵匡胤几天来的疲劳近乎扫荡一空。还是这几日经历太过鲜活,梦中也梦到金戈铁马、战场厮杀。赵匡胤抡起大棍,向一个敌将横扫,那人一转头却是韩通。岂止是他,赵匡胤发现自己的敌人其实都穿着周军号坎,怎么能与战友为敌,正在犹豫,突然漫天箭雨飞来,他天大本事也躲不开,立时浑身中箭被扎个透亮。赵匡胤一惊睁眼,却见浑身落着的是松针,才知是一场大梦。

可虽说是梦,为何会有马鸣人吼、刀剑厮杀声传来?赵匡胤揉揉眼睛,坐起上身,好不吃惊,由远及近,片片火光正滚地而来,在深夜寂静的大地上,宛如一片火海。是火把!多年的军旅生涯让赵匡胤立刻便进入警觉状态,翻身而起,操大棍在手,隐在石床后观察。

一队二三十人的队伍且战且走,纵马向这片树林退过来。追兵在后面不远处嗷嗷怪叫,依稀可以分辨出说的是契丹话。赵匡胤知道被追的是周军无疑,当下眼珠一转,翻身连拔树枝、青草,归拢起一大堆,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摆,擦亮一股明火,扑地点着草堆。后半夜风紧,火苗立刻窜起来,干燥的松树皮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赵匡胤手脚不停,隔几步又堆起一堆,再点着。等那伙周军冲到面前,已经点起一溜儿五六个火堆来。

周军跑在前面的几个人突见火起,大惊失色,以为是契丹伏兵于此,赶忙带住战马,惊疑地张望,徘徊不敢前进。赵匡胤一跃跳出树后,正来到一个持剑的将军马前。旁边一少年将军立刻冲出挡住持剑将军,同时举手中金戈喝问:“来者何人?!”赵匡胤赶忙高声答话:“俺乃林子那边五里河村人氏,众位兄弟可是深夜遇敌?且到树后暂避,俺去抵挡一阵。”说罢就向队伍后面跑。持剑将军显然是首领,回头交代几句,引数人策马跑进树林。

剩下几个战将分作两拨儿,一拨儿列马于林前,来回徘徊,等待接应后面的周军。另一拨儿以持戈将军为首,翻身伴随赵匡胤迎头向契丹兵杀过去。赵匡胤撒脚如飞,转眼来到落在后面的周军队伍里。一伙契丹兵紧追不舍,双方正在胶着厮杀。赵匡胤不喊不跳,塌腰钻进马群。仗着自己在步下,契丹兵视力不及,频频抡棍偷袭,瞬间五六个契丹兵糊里糊涂地坠马丧生。契丹马队一乱,周军骁将立刻反攻,势头霎时扭转。这时持戈将军赶到,只见他马快戈利,出手无情,简直手下没有过三合的敌手。黑夜中那戈锋锐利无比,一挥一摆,带起一道闪光,如一轮弯月在他手中翻飞。杀得契丹兵惴惴后退,不敢近前接战。契丹后队遥遥看见树林里火光闪烁,更加吃惊,忙不迭地拉马撤退。周军摆脱契丹兵的攻击,忙收马后退。赵匡胤顺手牵羊抢过一匹契丹马,翻身而上,随着众人返回树林。

刚跳下战马,一个方脸大将便大踏步走来,声音洪亮,对着赵匡胤说道:“壮士,快随俺去面圣。”

“面圣?”赵匡胤顿时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呆站在原地。

方脸大将哈哈一笑,八字胡乱抖,亲热地一把揽过赵匡胤的肩膀,低声介绍:“实不相瞒,适方才骑马持剑的正是大周皇帝陛下。俺叫王全斌,先谢过壮士拔刀相助了。”不由分说,直拖着赵匡胤走进树林。

但见巨松石床周围一班人等环立两侧,正中一人外罩黄色战袍,头戴黄缎扎巾,稳稳坐在石床上。这人气度开阔,的确与常人不同,果然是柴荣。他此时低头端详着手中宝剑,这柄剑泛着青绿色光芒,黑夜中丝毫不显黯淡。他身旁站着一个青年,手中拄着一根蛇矛,正含笑好奇地打量赵匡胤,这自然是张永和了。赵匡胤眼角再一扫周围,暗暗吃惊,原来人群里赫然站着韩通,他也正以同样吃惊的表情盯着赵匡胤。两人目光交错,随即各自避开,空中似乎已经有一道火花迸射。在场的石守信、王审琦、韩令坤和刘廷让四人,恍恍惚惚觉得这张红脸似曾相识,但又不敢确定。原来这支人马正是由柴荣带领,趁夜色掩护亲自视察辽军大营的。辽军警觉性高,在柴荣等人撤退时奔袭杀出。柴荣等人且战且走,才来到了这里。王全斌双手向上抱拳,随即低低嘱咐傻站着的赵匡胤赶紧跪倒磕头。

赵匡胤直不楞等地扑通跪倒,叫声:“草民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埋头就磕头。

柴荣回过神来,赶忙说:“免礼。壮士平身,军中不需大礼。”他仍然语速飞快,又问:“敢问壮士名姓?可熟悉附近地形?”

赵匡胤见韩通在场,内心盘算了一下,脑中匆匆闪过几种可能,才答道:“草民赵香。原籍开封,近日才投亲于此,故不甚熟悉此地地形。”赵匡胤小时候的乳名叫“香孩儿”,此时便暂且借用一下,指望先糊弄过去再说。

柴荣露出一个失望的表情,但随即转换表情,展颜道:“壮士有勇有谋,方才多谢搭救了。”说罢拱拱手。赵匡胤大惊,忙摆手连说不敢当,匆忙退了下去。

柴荣转而对着众将说道:“契丹兵被暂挫锋芒,一会儿兵力集结必翻身杀来。我等必须马上转移,众爱卿有何高见?”

王全斌看看张永和,张永和趋前奏道:“陛下,为今之计只有请陛下换下御袍,与臣等对换。臣等先一步死命杀出,把契丹兵引往另一方向,方能确保陛下安全。”

柴荣手抚剑身,抬眼看看张永和,笑着说道:“谅他几个契丹兵有甚了得,正好用来给朕的‘青龙分水剑’试剑。”

张永和再劝。柴荣厉声说:“朕堂堂天朝天子,为了几个夷狄脱服摘巾,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众将呼啦跪倒一片,包括韩通、王全斌、石守信等人。柴荣脸色一变,语调带了感情:“众卿耿耿忠心,朕知道了。可众卿都是真的股肱重臣,哪一位涉险前去诱敌都如同断朕手足,朕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众将一阵感动,几个年轻的兵士更是脸带热泪。忽听一声高呼:“陛下莫忧!俺保着陛下一路杀出就是了,惧他几个契丹兵,岂不是丢了我大周天兵的威风!”却是李重进手持金戈跨步走进树林,他刚才一直在林外戒备,此时突然现身,柴荣以下诸人心中一凛:必是契丹兵围上来了。

柴荣乃是敢决断的人,当即一挥手,高声下令:“众卿速速平身,随朕冲出去便了。”众将大惊,正不知该如何进谏。赵匡胤在人群外冒出了一句:“陛下,小人斗胆请命,请陛下恩准小人担任诱敌。”

众将齐齐全体回头盯着赵匡胤,柴荣眼中一道光一闪而过;李重进面露讶异,重新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赵匡胤;张永和暗挑大拇哥,心中佩服;韩通表情复杂,嘴角抽动;王全斌面带惊喜;石守信四人各自对望一眼,满腹疑云愈加深厚。

柴荣招手叫赵匡胤来到自己面前,伸双手紧紧抓住赵匡胤双臂,眼睛直盯着赵匡胤,郑重地说道:“赵壮士深明大义,不愧我大周子民。朕……柴荣心中感激无以言表,请受柴荣一拜!”说罢深深作揖施了一礼。赵匡胤吓得一蹦三尺高,赶紧避到一边,叫着:“陛下折杀小人了。”随即补充道:“小人这里有一小计,还请陛下定夺。”

“讲!”

“是。第一,分作一多一少两批,陛下与诸位大将在人少的第一批;第二,陛下与小人对换衣衫;第三,改变出击顺序,人少的第一批要先出发冲击敌阵,小人穿着陛下穿戴,带人多的第二批出发……”韩通突然暴喝:“你是想叫陛下为你诱敌吗?”

柴荣一摆手,说道:“韩爱卿!朕以为赵壮士此计颇佳,依照常理朕必然在人多一队,现反其道而行之,正可以扰乱契丹兵的判断。”说罢看着手下诸将,张永和、石守信等人听赵匡胤说完便毫不犹豫地点头。王全斌听了柴荣的话才点头同意。李重进只是看着柴荣,不置可否。韩通则怒目盯着赵匡胤,显然根本没有同意。

军情危急,不容耽搁,众人立刻准备。不一时,柴荣和赵匡胤换过头巾、外套。众人认镫上马,各自端兵刃在手。柴荣与李重进、张永和、韩通、王全斌、石守信、王审琦、韩令坤、刘廷让九人一队向南,赵匡胤带着剩下的亲兵,共十七人一队向东。

林外契丹兵人影晃动,火把连片,正在排列阵形,随时可能冲杀进攻。柴荣一带丝缰,对赵匡胤说道:“赵壮士,今日柴荣与诸将全赖壮士活命之功。若壮士不嫌弃,柴荣与壮士约为兄弟如何?”赵匡胤在马上急忙叫着不敢。那边柴荣已经叫过李重进八人,道:“柴荣与赵壮士约为兄弟,众卿也当与赵壮士约为兄弟。”张永和当先上前抱拳拱手,自报年齿。众将随之纷纷上前。韩通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慑于皇命,勉勉强强地也报了。众人一排长幼,韩通四十九最长,王全斌三十六,以下柴荣三十三、张永和二十七、赵匡胤二十六。石守信、王审琦、韩令坤三人俱是二十五,以月份派定。再往下刘廷让二十四、李重进最小刚十九。

柴荣仰天大笑,摁绷簧嘡啷啷抽出自己的青龙分水剑,画出一道绿光,气派潇洒自如,自然流露王者风范,道:“好,我等今后就是义社十兄弟!五弟!多保重!”说罢,一带马,与韩通等八人策马冲向敌阵。

 

之十二 辽邦女子好颜色

       四宝火神误坠崖

赵匡胤听了柴荣方才一席话也是一阵激动,眼看那九匹坐骑排成箭头,直插契丹兵队形的结合部。趁契丹兵指挥未便之时,撕开队伍的一个缺口,向前猛冲。赵匡胤这边急急招呼身边亲兵,把自己在内的十七人分成八组,要求冲锋时绝对要两人一组对敌,避免单打独斗。交代已毕,抬头见到契丹兵队形一阵大乱,知道时机正佳,当下举棍,朝着身边亲兵一声招呼:“报君恩的时候到了!”一马当先,朝着东方冲了出去。身后十六位亲兵抽刀、抬枪,随着赵匡胤高呼:“报君恩!”紧紧跟着赵匡胤跃马而出。十七个人抱着必死之心,如十月寒风吹落叶,一意向前。

赵匡胤冲在最前,在火把的光亮下他一身明黄色打扮分外显眼。眼尖的契丹兵一阵骚乱,急忙向上禀报。这时契丹已经建国称辽,也多少学习了些中原政治掌故,知道皇帝穿黄袍。周军一南一东两股人马,的确迷惑了辽军。前些日,辽军先锋都统军使萧神都的部队中了调虎离山计,因此契丹兵这次出营袭击只派出了几百人马,后续部队尚未到达,一时无力分兵,几经权衡,契丹主将传下将令,全力围杀人马多的一队周军。契丹兵队形一变,呼啦啦向着赵匡胤一队人马兜杀过来。赵匡胤心中既喜又惊,喜的是自己计策应验,柴荣那边压力一轻,必能安然脱身;惊的是契丹兵劲兵健卒源源而来,自己处境万分凶险。好在自己这队亲兵功夫高强,使用赵匡胤布置的战法互相配合,总是能在局部形成多打少的优势,因而威力强劲。一时出契丹兵的意外,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一个照面便纷纷落马。十七匹马生生冲开一条血路,向东驰去。

契丹骑兵纵横南北,哪能轻易被人甩掉,几个带队军校一打唿哨,契丹骑兵从中间分成左右两翼,不在于赵匡胤等人纠结厮杀,而是逐渐拉开距离,从侧翼围拢,形成夹击包围之势。赵匡胤一惊,高呼:“快走!小心契丹箭矢!”众人急忙摘下盾牌,打起精神注意四周情况。果不其然,走马放箭正是契丹骑兵的看家本领。一声鸣镝划空,当即箭雨袭来,乌黑的箭头如饿鹰扑食,嗖嗖地射向赵匡胤一行人。赵匡胤舞起大棍拨打雕翎,身边诸人却未见得有他一般的功力,几个亲兵一着不慎,当即中箭落马。众人正策马疾奔,根本无暇回马救治。心中焦躁,也只能咬紧牙关先保住自己。

契丹骑兵战术一击奏效,正在加紧追击,从契丹骑兵中间飞出来一彪人马,这队人马盔甲鲜明,队列整齐,人数不多,却精神抖擞,正是契丹骑兵的精锐。打头一员女将,俯身马上,箭一样冲了过来。赵匡胤耳力不凡,听出身后有一匹马脱离契丹大队而来,回头一看,是个将领模样的女将,当下计上心头,双手猛拉缰绳带住战马,一回身向着女将冲了过去。

女将正在全力冲刺,不想赵匡胤竟猛然冲到自己面前,跨下马一惊,腾地长鸣而起,向旁边跳了出去,险些把女将掀下马背。两人马打盘旋,赵匡胤抡棍就砸。那边契丹骑兵惊见主将与敌军贴身近战,忙按下弓矢。周军这边压力一减,总算避免顷刻覆灭之危。

契丹女将收稳心神,抬手中“龙筋飞梭枪”招架。她这条枪端在手中与一般长枪一样使用,同时枪本身用软藤晒干沾油拧成,软中夹硬,更可以撒手投出攻击远处敌将。枪尖的造型狭长,但比矛短,最特别的是红缨位于枪尾。

赵匡胤初次遇到这种软枪,并不知道该如何破敌,不过他抱定一个想法,发挥自己的大棍身长劲沉的优势,直来直去,攻势威猛无匹,他这条熟铜大棍劈、崩、缠、绕、点、拨、拦、封、撩、扫,卷起呼呼的风声,把女将的飞梭枪势头彻底压住。赵匡胤占足着上风,心中得意,又泛起大大咧咧、随随便便的脾性来,忙里偷闲,偷眼打量起对手女将。

只见这员女将头戴錾花云凤盔,身穿鎏金凤纹甲,腰扎嵌玉蹀躞带。脸形椭圆,双眼漆黑,睫毛尤其得长,与中原女子相比,双眼间距愈近,眉骨、鼻梁一字贯通而下,高挺凸出,樱桃小嘴紧绷,露出一边一个小酒窝,脸上依稀几颗雀斑,配上草原风吹出的健康的红粉色皮肤,真是英锐中带几分娇痴,刚硬里夹少许弱媚,看年纪还未上双十。赵匡胤虽不是浪荡无行的好色之徒,但也一瞬间陶醉于这异域风格的美中,暗叫一声惭愧,忙收拢回思绪。

女将虽处下风但是不慌不忙,挺过接仗之初的慌乱,运气凝神,把一条枪耍得密不透风。赵匡胤占据主动却攻不进去,实际等同于白忙活一场。女将好整以暇,也偷眼打量起赵匡胤,细看之下却是一惊,脱口而出:“是你!你是汉儿皇帝?”赵匡胤听她语气好像是认得自己,哪里还敢答话,怕契丹人看出自己乔装改扮的破绽,连续猛攻三招,均取头颅要害左右。女将摆枪架挡,她的力道不行,却有一股奇异的内功,虽然只是磕挡大棍,但颇有借力发力的意味,大棍的运行线路立即转向一边,力道随之被卸去。赵匡胤也无暇细品其中奥妙,见震退女将,当即拨马狂奔。

女将一怔,想不到赵匡胤占尽优势却会临阵逃脱,咬着口中银牙,轻蔑中带有不甘,策马在后紧紧追赶。

赵匡胤这时已经跑出了树林,来到了一片山谷地带,时近子时,山间飘起了一层雾气,前后左右白茫茫,虽然是练家子,视力也受到影响,看不清前方去路如何。出发时的十六个亲兵或落马或冲散,现在只剩下四个人还跟着赵匡胤一味乱跑。赵匡胤倒拖大棍,身上、腿上几处箭伤,慌不择路,也不知道自己跑的方向是东是西。

契丹女将坠在后面不舍,更有时间观察这“汉儿皇帝”,突然,她发现赵匡胤坐骑竟是一匹辽军战马,不论体型还是装饰,都是契丹族独有的“改马”无疑。女将一喜,口含手指,连声唿哨,开始没有反应,又高声吹了几声,赵匡胤的马终于听到,立刻刹住四蹄,低眉顺耳一动不动。赵匡胤正重心前倾,忘情狂奔,不想坐骑猛住,他猝不及防,一个狗啃食,倒栽葱从马上冲到地下。

原来战马都经过训练,战场上进退行止都听得懂主人呼号,赵匡胤前面随手牵过来的契丹战马,从小听契丹将领唿哨长大,当然听从契丹女将的口令。赵匡胤满脸青草泥土,也不及擦抹,头上扎巾掉在一边,跳起身撒腿往山谷一侧的山崖上跑。他那四个亲兵跑在前面,此时根本不知道赵匡胤落马,一溜烟已经跑了个无影无踪。

契丹女将冲到赵匡胤马前,脸带笑意,翻身跳下坐骑,亲热地拍拍赵匡胤留下的马,捡起赵匡胤的黄缎子扎巾,交给身边亲兵仔细保管。这时其他辽军也纷纷住下马,叫道:“详稳大人,‘汉儿皇帝’钻了山,如何是好?”女将单手提枪,叱道:“还不下马!换短家伙,随我搜山!”众兵立刻挂住骨朵、长短枪等马上兵器,抽出单刀长剑,排成线形,步步推进,向赵匡胤逃跑的方向压过来。

山崖草密,雾气一沾更加湿滑,赵匡胤便手脚并用,熟铜大棍也成了拐杖,此时他头脑一片空白,只想着自己跑得越远,就能把辽军带得越远,柴荣一行人也就越安全。他对柴荣、李重进、张永和、王全斌并不熟悉,对石守信众人也只是总角之交,还未来得及叙旧,至于韩通,就只能付之一声苦笑。他只是觉得柴荣贵为天子,其他人都是大将,相对全天下而言,比他的命重要,这个时候,他需要尽的是自己身为大周军人的天职。山崖很高,赵匡胤虽然精疲力竭,总算是支撑着爬到了崖顶。举目一看,脚下绝壁千仞,四处一片白茫茫,崖顶松树随风摇摆,风声乌号,赵匡胤双眼一闭,心中默念:今日命尽于此矣。

一阵窸窸窣窣的树叶响,不用睁眼也知道,辽军摸上来了!

“你真的是汉儿皇帝?”飘过来的是契丹女将的声音。

赵匡胤睁开眼,果然,只见她左手叉腰,右手拄着飞梭枪,面色红润,衣甲鼓动,英姿飒爽。女将周围辽军弃马登山的骑兵仗剑持刀而立,脸上都带着胜利的微笑,披散的头发随风飞扬,透着修罗战场的杀气。

抱着必死之心的赵匡胤此时气定神闲,虽然浑身草叶泥土,但掩盖不了他顶天立地的堂堂雄性气概,与满身杀伐戾气的普通兵将截然不同。

望着浩荡天地之间的茫茫白雾,赵匡胤若有所悟,长身挺胸,轻舒几口清凉的山间空气,脾肺也为之一清。忽然感到生来死去,人生不过倏忽,为何而喜?更为何而悲?嘴角一笑,淡淡地答道:“哪里的‘汉儿皇帝’、‘胡儿皇帝’,只有天下苍生百姓的皇帝,没有一族一姓、一方一土的皇帝。”

女将眨眨眼,她理解不了赵匡胤的话,反而误以为赵匡胤是在说自己就是皇帝,到底是少女天性,当即俏皮地撅起嘴,讥笑着说:“好不要脸,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你叫赵匡胤。前几日与你交过手的萧神都乃是家叔,你这张红枣脸与他说得一样。”

赵匡胤一愣,忍不住问道:“既然你认出了在下,为何不去追击我朝皇帝,反而来追击在下?”

这次倒换了女将一愣,她扑闪着黑眼睛,答道:“你的兄弟伤了我二叔,当然要找你算账了。至于捉拿那汉儿皇帝是刘旻的活儿,与我们何干。”

赵匡胤被她的淳朴无邪带动,也更加感觉到契丹族儿女的快意恩仇,不似中原人士满脑子大道理,反把最基本的天性丢了。自己今日虽将死于她之手,但生不出怨恨,却产生了一种同类相惜的喜悦。

女将这时抽枪在手,跃跃欲试地说:“我叫萧无陵。方才与你交手几下,发现你手底下挺硬实,不全像二叔描述的一般。左右你现在退无可退,快与我做个了断,生死由天,大家两清。”说着扑棱棱抖出十几个枪花,垫步拧枪就刺。

赵匡胤此时心无所挂,简直虚怀若谷,见枪尖刺来,操棍格挡,同时提溜转身滑向萧无陵左侧,使一招扫堂腿。萧无陵腾空而起,空中连续刺出三枪。赵匡胤撤步躲过,大棍横扫,萧无陵架枪卸开。两人身形转换,转眼过了十几招。赵匡胤摸清了萧无陵的路数,当即大棍一横,向萧无陵双腿扫来。萧无陵照旧跃起,同时居高临下,长枪呼地拍向赵匡胤的大头。赵匡胤大叫一声:“来得好。”运上真功,横举大棍向上硬架。那边萧无陵一见赵匡胤的架势也是一喜,因为她的枪是软藤拧成,可以打弯。赵匡胤力道越大,飞梭枪枪头的力道也越大,还是可以照样击打到赵匡胤的头部。两人的兵刃半空中相碰,砰然闷响。大出萧无陵意外,她的飞梭枪非但没有打弯卸去赵匡胤力道,反而是一股气劲反弹回来,直冲她的双臂,这股气劲完全砸到她身上,萧无陵当即飞了出去,直直坠落在地,龙筋飞梭枪也滚落一旁。原来赵匡胤在兵刃相碰的瞬间,把真气倒入大棍,这股气与萧无陵的气劲对冲,又各自退回,赵匡胤站在地上,双脚扎实,而萧无陵身在半空,没有依托,所以才被自己发出的气劲反推出去摔倒当场。赵匡胤收棍在手,暴喝:“哪个再来!”

四周的契丹兵哪还犹豫,一拥而上,赵匡胤抡棍大战八方。霎时间,狭长的崖顶挤得满满当当,几百名契丹兵压上,在赵匡胤面前舞起一座剑山刀海。赵匡胤被生生挤到崖边险地,冷不防左腿被一剑刺中,鲜血立涌,身法一滞,当即左肩、右肋连中两刀。赵匡胤左腿一弯,单膝跪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体内真气已尽,再无战力。他双眼死死瞪着周围的契丹兵,抿着嘴,咬着牙,等着契丹兵的最后杀招。这时萧无陵闪身挤进人群,她手提宝剑,头盔跌落,露出几缕乌黑的长发。萧无陵方才吃了败仗,有些焦躁,跺着脚厉声喝问:“赵匡胤你服不服?投降免死!”

赵匡胤头发散乱,满脸是血,抬起头,看着萧无陵一张俏脸,微微一笑,勉强说道:“请转告令叔,上次赵匡胤多有得罪,很希望能再战一场!”说罢闭眼等死。突然又想起什么,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萧无陵,嘴角缓缓流出一句话:“还,还有……”

萧无陵着急道:“还待怎样?”

赵匡胤眼中纯净无邪,轻轻地说:“你真的好美……”

萧无陵一呆,随即满脸飞红,猛提剑刺出。赵匡胤下意识地一拧身子,偏过头去。萧无陵此时芳心大乱,一剑走偏,脚下又无根基,竟向着崖外就冲了出去。赵匡胤大惊,抬手一把抓空,也顾不得细想,飞身跃出,在空中总算拽住了萧无陵衣襟,回头再抓岩石,却哧溜滑出手掌。两人再无可攀附之物,瞬间坠下悬崖,没入雾海。

 

之十三 舍阳寿天子暗祷告

       救伤痛道士施援手

柴荣一队的九个人都是高级将领,武艺不凡。李重进的金戈招不虚发,一出一收,都有契丹兵横尸马下,马又快,有几个契丹骑兵甚至不及招架,已被李重进冲到面前,斜肩拉胯切为两半。刚几个回合,李重进已经浑身浴血,只见他面目狰狞,眼露凶光,不愧黑霸王的绰号,真如西楚霸王重生。张永和与王全斌两人紧贴柴荣两侧。若论起蛇矛,当然首推三国蜀汉的三将军张飞,张飞的丈八蛇矛使出来力大势猛。“喜面财神”张永和则不同,讲究灵性轻快,仿如灵蛇一般,手中的点钢蛇矛专从旁、偏的角度刺入,被他战败的敌兵,中枪部位都在手腕、咽喉、肋下等虚软无遮之处,真是防不胜防。王全斌久经大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他的三尖两刃二郎神刀刀法最讲究实效。出手速度、攻击部位都算计得精确,一出手则直接重伤毙命,绝不浪费自己多一丝一毫的精力体力。李重进的金戈大开大阖,张永和的蛇矛轻灵怪异,王全斌则简单实用,三个人如三个箭头,直直楔入契丹兵阵列,攻势猛烈,锐不可当。

紧随柴荣身后左右的是石守信哥儿四个。“勇周郎”石守信掌中一柄“斜月三星刀”,长九尺八寸,家传三十六路劈风刀法,隐然一代大家风范。“滚地雷”王审琦左右一对“赤金链子飞锤”,锤头不大,不过攻击范围可近可远,围着他圆圆的身子飞舞盘旋。契丹兵近不得他的身,稍一失神则马上被王审琦发锤击中,却拿他无可奈何。“一座山”韩令坤人高马大,使用的家伙也分量十足,乃是九十六斤重的“滚钉狼牙拍”。此物形似平锹,锹面上密布百来颗钢钉,一拍下去,挨上就是血肉模糊。拖在队伍最后面的是韩通和刘廷让两人。“矬猴儿”刘廷让身材瘦小,有股干巴劲儿,使两只“雌雄鹿角钩”,溜光锃亮、光彩夺目,舞动起来如两道闪电把他包个严实,靠近者无不断首断臂,血肉横飞。韩通照旧掂着自己的“金耳银环大砍刀”,人群中只见刀光闪耀,只杀得契丹兵血星四溅,到底是当年纵横黄河的猛将,在军中评言,韩通与“万年长青松”慕容延钊、南唐“刀帅”林仁肇、南汉“海妖女”卢琼仙,并称为当世神刀,自然名不虚传。

柴荣也不简单,他手中“青龙分水剑”正是太祖郭威御用,临终前亲手赐给柴荣。相传为秘宝神兵,本身轻不满把,但挥出刺杀会瞬间力重千钧。吹毛利刃自不在话下,更妙的是这柄剑本身带着咄咄剑气,与持剑者两相呼应,其中玄妙,远非人间寻常兵器所有。柴荣身手敏捷,手中青龙分水剑绿光森森,剑气所至,破甲断刃,修为不够者根本抢不近身子。

混战之间,一支流矢从后飞来,直钉柴荣后心。人马嘈杂,柴荣未能分辨,韩通在后见了,一个纵身,挥刀拨打。但奔跑之间距离难以把握,大刀走空,这支箭嗖地扎进韩通右肩,韩通身体一颤,刘廷让忙上前拽住。柴荣闻声回头,感念韩通忠心救主,亲自回马揽住韩通,与韩通并辔而行。

九个人一阵冲锋,风头甚劲,契丹兵将也下意识地稍稍避让,不一刻,身边围拢的契丹兵将骤然减少,转向别处而去。众人心头一松,知道计策实现,忙快马加鞭。柴荣坐在马上,心中默念:“天上神明有知,愿我五弟赵香死中得活,柴荣愿以自己阳寿换五弟一命。”当下九人马不停蹄,一路直奔大营而去。

到得周军大营,留守待命的慕容延钊、符彦卿、白从善、邵晁、符采蘩等一干将领急步迎出。柴荣面色紧绷,也不更衣休息,径直走到中军大帐,在书案上铺设地形图面前审视沉思。那边王全斌粗略地把侦察辽营,途中遇险的情况给慕容延钊介绍一番。众人听了无不惊叹。符采蘩听到红脸汉子赵香,立刻就明白了,她偷偷望着韩通,心中泛起得意、迷惑、担忧等多种思绪。

柴荣在书案前研究地图半晌,心中已经拟定了作战方略,再次抬头,双眼中闪着光彩,语调坚定不容质疑。看着满帐将官,缓缓说道:“亡国之贼刘旻把辽军摆在右翼,张元徽在左翼,自己居中。总兵力在五万以上。众卿以为如何?”他先把目光投向官阶高的樊爱能、何徽。樊爱能愣愣地看着柴荣,嘟囔着说:“张元徽?莫不是号称‘河东御前三驾’的‘虎爷’张元徽?这等猛将……唉”,只有叹气却无对策。何徽则紧锁双眉,捻着银髯,越加愁眉苦脸。骁武马军右厢都指挥使邵晁见樊、何二人不吭声,仗着自己也是老将,便开口说道:“陛下,汉、辽联军合起来超过我军万人,又有名将压阵,唯今之计不可硬取,微臣以为我军应该持重缓进,暂避敌军锋芒……”

“咄!”柴荣怒视邵晁,抓起桌上的青瓷茶碗,猛惯在地上,大声呵斥:“身为都指挥使,轻易言败,尔想要惑乱军心吗?人来!推出去,斩!”

众人大惊,吓得后背噌噌冒冷汗,慕容延钊赶忙跪倒,带动全帐将领下跪求饶。柴荣见众将神色慌张,知道已经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就顺水推舟命人暂且把邵晁羁押看管,待战后再行处置。邵晁立刻被摘掉头盔,由水火军押了出去。邵晁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一语不发。大帐中,众将领见邵晁一言获罪,精神俱皆为之一肃,任谁也不敢再妄做他想。

慕容延钊趋前一步,沉声禀报:“陛下,河阳节度使刘词传信,预计三日后可以到达。”

柴荣满意地点点头,目光炯炯地望向众人,高声宣布:“刘旻老儿欺朕年少,朕偏偏就要针锋相对。我军也分左中右三阵:李重进、王全斌任左翼,对阵辽军骑兵;朕居中,对阵刘旻老儿;樊爱能、何徽任右翼,对阵张元徽。众卿从速备战,三日后全军出击,一举击破逆贼!”当下决策议定,众将山呼万岁。

 

赵匡胤抓着萧无陵从崖顶掉下,慌乱之中手中大棍也随之坠落,不知所踪。萧无陵花容失色,双脚乱蹬,大声哀叫。赵匡胤也惊得心跳飞快,但萧无陵的惊慌反倒刺激他冷静下来,在下落时留神注意着岩壁,突然看到岩壁上一棵突出的古松,九死一生的机会,赵匡胤狠狠抓住树干,半空中两人的身子一停,萧无陵又是一声惊呼,当场晕了过去。赵匡胤正想叫萧无陵使用自己的武艺,两人一起努力,大声叫她却没有反应,才知道已然是昏了过去。可苦了赵匡胤,一手抓着松树干,一手拉着人事不省的萧无陵,两只手臂似乎随时都会抻断,呲牙咧嘴正在死撑,那松树却不堪重负,咔嚓折断。赵匡胤心头一凉,再无法可想,只得双眼一闭,听天由命。

两人一树直直坠下,噗通掉落进河水里,掀起一片水浪。赵匡胤大喜,推测这可能就是白天看到的五里河,但他还不来及庆幸自己未摔落到石头上粉身碎骨,那边萧无陵已经被水呛醒,她不习水性,一惊之下想要呼救,河水立即从口中涌入,萧无陵登时沉入水底。赵匡胤胳臂一重,立刻意识到萧无陵不会水,只能拼命扯住。幸好赵匡胤另一只手里还攥着刚才挂断的松树,松树遇水上浮,赵匡胤借着浮力,总算钻出水面,腾出手把萧无陵拉上树干,这才长长换了口气。展目四望,认准河岸方向,脚下踩水,推着树干游向岸边。河水冰冷,赵匡胤浑身是伤,河水蜇得伤口生疼,却刺激了他的生命力。总算划到岸边,把萧无陵拖上岸,连连拍打后背,忙活半晌,萧无陵吐出好几口水,总算是悠悠回转。赵匡胤压力一松,一声长叹,仰面躺在一边,看着渐渐转白的天空,伤痛和疲劳还有死里逃生后的轻松袭来,赵匡胤终于沉沉睡去。

他再次醒来之时,天光已经大亮,几缕淡云划过天际,瓦蓝的天空如经过清水洗涤,透明无瑕。接着进入他视线的是萧无陵的脸,她居高临下正盯着他的脸,但两人目光一交错,萧无陵随即转头离开。赵匡胤的意识慢慢地恢复,看到萧无陵平安无事,心里总算搁下块石头,挣扎着想坐起来,肩膀、肋下、大腿传来阵阵剧痛,只得放弃努力。见萧无陵没趁自己昏迷下杀手,赵匡胤精神为之一松,这才注意到自己全身赤裸,身上满是绷带。荒山野岭,难不成是萧无陵动手给他包扎?他并大不担心萧无陵会趁人之危,但是他的确很担心自己隐私不保,这比要了他的命更加恐怖。想到这,赵匡胤羞得血涌顶梁门,本来的红脸已经涨成了紫色。

幸好这时萧无陵已经离开了,赵匡胤的窘态没人得见,他心中默想着跌崖以后的情景,但只能想到抓着松树向岸边游,之后就是一片空白了。赵匡胤心思迷乱,目光飘来荡去,才发现原来自己正躺在一间简易的木棚窝棚里,地上铺着毡垫,窝棚四壁挂着葫芦、包袱。透过窝棚口朝外看,发现窝棚是靠在山脚下,距离河岸并不太远。赵匡胤如坠云雾,脑袋里思路错乱,张张嘴说不出话。

“陛下醒啦?请陛下进水。”一个少年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赵匡胤歪头转向一边,却见眼前出现一双草鞋,再往上看,白布绑腿,灰色短衣襟,洗得发白的衣领上面露出一张少年道士的脸,正瞪大眼睛,低头看着自己。赵匡胤也看着他,看他年龄也就十五六岁,却是个小胖子,圆圆的一张脸,一个好大脑门,也算是天庭饱满,嘴巴子嘟噜着,微微有双下巴,面颊红润,两只大眼睛活灵活现,薄嘴唇挂着笑,牙齿净白。赵匡胤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好感,想来自己的大弟赵光义应该也快到这般年纪了,他正在口渴,也无暇搭茬,立刻埋头咕噜噜喝水。小道士倒是自来熟,笑呵呵地看着赵匡胤,得意地说道:“陛下三处重伤、七处轻伤,可比那位女将军严重多了。幸亏遇到了小道,呵呵,不是小道自吹,凭小道的医术,止血、包扎不费吹灰之力,兼及陛下龙体精健,不出三日可保复原。”

赵匡胤这才知道是这小道士救得自己,忙挣扎着坐起,抱拳致意:“赵匡胤谢过仙长活命之恩。”

小道士听了反倒愣了,睁大眼睛问道:“你是,赵匡胤?不是当朝天子?”他方才治疗时显然是把穿着柴荣的黄缎子绣龙战袍的赵匡胤当成了皇帝。

赵匡胤忙说:“仙长误会了,小将赵匡胤。小将身上的龙袍乃战场形势急迫下的应变之举,小将怎敢僭我大周天子之号。这不,小将的下裳、还有战靴,都还是自己原来的。”说着想指给小道士看,才想起自己现在脱个精光,只得作罢。

小道士一拍双手,捧着肚子笑翻在地,他性子无拘无束,笑得下巴上的肉抖个厉害。好一会儿,小道士笑够了,一骨碌爬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到赵匡胤面前,打了个稽首,口中唱喏道:“小道苗训,法号玄无子,见过赵将军。”

赵匡胤忙抱拳还礼,欲要起身,却顾及身无寸缕,此刻赵匡胤已然清醒,就更加着急找件衣服遮羞。小道士苗训早发现了赵匡胤想要件衣服,却故意使坏装作不知道,偷眼看着赵匡胤急得满头冒汗,只在心里偷笑。这时苗训稳当当地席地而坐,手里摆着拂尘,慢悠悠地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小道此来实是奉了家师之命给将军送东西的,不想结缘于此处,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

“敢问尊师法号?”

“就是人称西岳老祖,法号扶摇子……”

“啊!”赵匡胤忍不住腾地坐了起来,双手拍得山响,高兴地一把揽住苗训,哈哈大笑:“自己人,自己人,你怎么不早说。陈抟那老牛鼻子还好吧?”

这次可是苗训眨着眼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他如果说好,就是承认自己的师傅是牛鼻子,可又不能说不好。刁钻如他,遇到赵匡胤,也要吃苦头。

话说这西岳老祖陈抟是五代时期第一奇人,隐居在西岳华山,号为西岳老祖,与终南长臂叟陶工、太白翁章鼎并称武林三隐,都是超一流的剑客,陈抟更被暗推为中原武林第一人。江湖传说他一入睡,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当年赵匡胤游历关中,登华山,正遇见陈抟和章鼎对弈。赵匡胤公子哥儿出身,颇好此道,便以华山为赌注,与陈抟手谈三局,结果惨败。陈抟精通相术卜课之道,看出赵匡胤前途无量,便对赵匡胤修养、武功、仕途多有指点,赵匡胤对陈抟感激更兼佩服,两人相谈甚欢,遂结为忘年交。如今三四年不见,竟然在此地遇到陈抟的弟子,赵匡胤当然欣喜,拉住苗训唠起了家常。

原来苗训此次是专门来找赵匡胤,不想军营戒备森严,他进不去,便在这里搭个窝棚住下,等待机会。这苗训顽皮,平时喜欢到处走动,便在附近村落行起了医,他也不收钱,只收些平时吃喝的米粮油盐,加上他医术委实高超,一时声名大振,惹得附近村民纷纷前来延请。昨日他出诊回来经过河滩,恰好遇到赵、萧二人昏睡在那,当然就出手相救了。

两人都是外向性格,此时更不见外,苗训刚要说正题,却听山脚处有三四个村民转过来,朝着窝棚呼喊苗训的名号。苗训伸出头望了望,又缩回来对赵匡胤说:“想是村民又来找小道看病,也罢,将军既已醒转,小道去去无妨。”说罢指着窝棚外的一个土火炉,说:“炉上烧着菜汤,窝棚里有窝头。小道不知要去多久,赵将军和那位女将军自行午餐便了,不需等待小道。”抓过包袱,一猫腰便钻出窝棚,刚跑没两步又转回来,神秘兮兮地对赵匡胤说:“赵将军,您那位袍泽可是古怪,一夜半天不发一语,莫非聋哑?不过她倒是对将军忠心不二,昨夜今晨一直看护将军,那为什么如今将军醒了她反倒一个人坐到河滩上去了?”说着故作纯情地眨眼看着赵匡胤。赵匡胤被他一席话说得心里一阵热乎,又强作镇定,脸上挂着莫衷一是的表情。苗训戏耍够了赵匡胤,心中大为开怀,这才抿嘴含笑退出窝棚,颠儿颠儿地跑走了。

 

之十四 犯桃花君子坦荡荡

       耍活宝气氛乐融融

赵匡胤寻遍窝棚里外,竟没有发现一件多余的衣裳,想着苗训那双扑闪着鬼点子的眼睛,赵匡胤就摇头苦笑,也不知是苗训生活简朴,还是故意藏起来,让赵匡胤难堪。他呆呆地仰天躺了半晌,已经日交正午,苗训和萧无陵都没有回到窝棚来,无奈只好自己起身,卷起递上的毡垫,抖抖浮土,胡乱围住紧要处,钻出窝棚。先去土火炉取下菜汤,一阵清香飘出,想不到这苗训还精通厨艺,锅里面香菇、粉丝、青菜、豆腐,有红有绿,不愧色香味俱佳。赵匡胤猛咽口水,真想一口吞下,但想起还有萧无陵,便放到一边,取过苗训的棒子面窝头,盘腿坐下,等着萧无陵过来两人一道用饭。哪知萧无陵始终不露面,赵匡胤憋不住了,紧了紧腰间的毡垫裙,看看四下也没有渔夫村民,下决心,迈步向河滩走去。

河滩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沙土地上搁浅着一条破烂渔船,萧无陵正靠着渔船而坐。赵匡胤一眼就望见了她,她还穿着昨天的一身甲胄,头盔不见了,头发混乱挽着,姿势懒散地一动不动。赵匡胤不敢走得太近,距离十步距离便停下,高声叫道:“萧将军,饭菜已熟,可以用餐了。”萧无陵仍旧保持原状,不回头也不答话。赵匡胤又走进两步,重复叫道:“若萧将军觉得有不便处,俺把菜端来与将军进食?”萧无陵还是没动静。赵匡胤奇怪了,扎着胆子走到萧无陵身边,小心地唤道:“萧将军?”一边呼唤,一边探头观察,只见萧无陵双目紧闭,嘴角流涎,满脸烧得通红,已然昏迷过去。

赵匡胤大惊,哪还顾得许多,一抓萧无陵的手,只觉冰凉,再摸额头,烫得烧手。赵匡胤知道这是风寒症状,忙拦腰抱起萧无陵,撒腿跑回窝棚。原来萧无陵昨夜落水,随后先一步清醒,苗训见她身上没伤,就没多在意,她也一心帮助护理赵匡胤,未顾及自身,穿着湿衣服熬到现在,终于因为体力不支,风寒侵入,高烧昏迷。

赵匡胤轻轻把她放在地上,解下腰间的毡垫子给她盖上,触到萧无陵的脸颊,仍是发烫。看她的衣甲,还泛着潮气,情急之下赵匡胤也不多想,三下五除二先卸去萧无陵的皮甲,露出里面的雪白色的内衣亵裤,仍是湿的,沾了水的衣料紧紧贴着萧无陵的肌体,展现出青春少女的曲线玲珑,白色的衣裤下,被水打湿的皮肤呈现一片深红,如一汪平静的清潭。美则美矣,但现在是人命关天,赵匡胤一咬牙,撕下一块碎布,蒙住双眼,摸索着把萧无陵的湿衣尽数换下,又用毡垫把萧无陵裹起来,幸好萧无陵体型娇小,毡垫把她裹了个严实。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给萧无陵解衣盖被过程中难免有肌肤相碰,每当碰到萧无陵冰凉湿润的皮肤,赵匡胤甚至都能感觉到她皮肤上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萧无陵的肌肤细腻柔滑,柔若蛋黄,却烫如沸水,赵匡胤手指只觉阵阵刺痛,饶是磊落如他者,也只能狠咬舌尖,警醒自己。待总算把萧无陵放置稳当,赵匡胤扯下眼布,看着她的俏脸,这个浑身散发野性纯真气息的小妮子,岂不就是男人心中的那个精灵?赵匡胤心底的初恋记忆似乎也被触动,一股天然纯粹的怜爱之情充盈心间,赵匡胤忍不住探手轻轻地拢拢她耳边的头发。

赶巧此时萧无陵忽然醒来,她费力地睁开双眼,正看见赵匡胤拨弄着自己的头发,而赵匡胤身上还一丝不挂。一惊之下,萧无陵心神回转,弹身而起,身上裹得松松垮垮的毡垫立时滑落在地,赵匡胤蹲在地上,眼前骤然出现一尊白色的人体,刺激之大,使他只抬头痴呆呆地看着她,头脑缺氧彻底短路。萧无陵发觉自己竟然身无遮掩,却又正面对着赵匡胤,又羞又忿,口中怒哼:“你……”话未说完,脑袋一阵嗡响,双眼一黑,直直晕倒。

赵匡胤赶紧伸手搀扶,双臂一把抱住了萧无陵的裸体,两人冰凉的肌肤一接触,赵匡胤立即全身僵直,赶忙跳开。萧无陵没了依靠,噗通跌倒。赵匡胤暗怪自己糊涂,急忙抢过来,又用毡垫把萧无陵仔细包好,平平放在地上。

一番纷扰,赵匡胤哪还敢大意,抓过萧无陵的甲胄,先把自己草草包住,然后翻找苗训的药罐、行李,果然找到几味麻黄、桂枝、葛根之类发汗祛火的草药,奔出窝棚放进药锅熬煮,又另外支锅烧起开水,给萧无陵敷上热毛巾。待药熬好,撬开萧无陵的嘴唇,给她灌下,如此这般,折腾了一下午,时近酉时,萧无陵咳嗽几声,悠悠苏醒。

赵匡胤守在窝棚外,听到声响,惊喜地伸进头来,高兴地叫道:“你醒啦?”萧无陵毕竟是军旅出身,抵抗力强,几味草药下肚,又经赵匡胤的细心护理,此时已经退烧转安。她头脑犹自有些眩晕,眉头颦蹙,微微潮红的两颊,反添增了少见的娇嫩之态,如此风情,更令赵匡胤心神一荡,忙缩回脑袋,暗暗狠掐自己大腿一把,背对着萧无陵,高声说道:“萧将军,饭菜在这里,你先勉强用些。”说着把热过的菜汤、窝头一并推到窝棚里,自己起身欲避开,却听萧无陵喝道:“赵……将军,你站住!”赵匡胤其实满心欢喜和她说话,听到萧无陵吩咐,立刻便坐回窝棚口,仍然面朝外,虽然知道免不了要挨萧无陵的惩罚,却仍然呵呵憨笑。

萧无陵叹了口气。嫁给一个胜过自己的勇士是每个契丹少女心底的憧憬,以她的立场来说,她内心里对赵匡胤有着相当的好感。赵匡胤战胜过她,又救了她的命,而且赵匡胤这个人充满男性魅力,她十八年的生命里,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敌人,早在赵匡胤称赞她的美的那一刻,萧无陵的心里就乱了,其实赵匡胤对于她,又何尝不是充满着异域的别样魅力?至于这男女之事,她生长在草原,部族间杀伐抢掠,夺人妻女据为己有再正常不过,她甚至觉得是自己的魅力吸引了赵匡胤,他对她有所举动也是自然,心中不免偷偷得意。此时萧无陵冷静下来,已经从最初的少女窘迫中恢复过来,暗想:自己与他身处敌对两营,本无缘婚配,但现在既委身于他,莫非上天有意撮合?想着想着,心中泛起阵阵甜蜜,不禁对眼前这个男人越看越喜欢。这就是少女心思,周转千变,让人琢磨不透。

赵匡胤哪里会知道萧无陵那边一心认定了两人有私情。他还自顾画蛇添足地解释:“萧将军莫怪赵某唐突,实因方才情势所逼,赵某之举乃迫不得已……”他的意思是为萧无陵换衣一事,萧无陵却满脑子误认为了二人的云雨,嘤咛一声缩进毡垫,隔着被子叱道:“呸、呸!好不要脸,快住口!”却又露出一只眼睛,偷偷打量赵匡胤。赵匡胤壮硕的背影堵在窝棚口,只见一会儿抓抓耳垂,一会儿揪揪头发,显然是心慌意乱,六神无主。萧无陵很享受自己的男人为自己着急,故意娇嗔道:“还不把本帅衣物拿来!”

赵匡胤入蒙大赦,跳起来一路小跑,到外面的树枝上取下晾晒的衣物,仍然背对着萧无陵,伸手递进去。萧无陵仍然缩在毡垫里,又听赵匡胤说:“这个,这是俺找到的,苗训一件换洗的道袍,萧将军先披上。”苗训个矮,这件鹤氅萧无陵披上,只能到膝盖,她又不会穿,随便拦腰扎了起来。穿戴已毕,萧无陵大方地钻出来,站到赵匡胤面前。赵匡胤反倒不好意思,目光闪烁,遮掩着张罗开饭。萧无陵手托香腮,坐到一块树墩上,有趣地上上下下打量赵匡胤。她这时大病初愈,脸上还有一丝绯红,白皙的皮肤如同打上腮红,嘴唇微微发白,透着弱不禁风的娇怯,一双秋水流光泛彩,围着赵匡胤打转,不合身的大氅包着她的身子,更加衬托出她苗条的身段。赵匡胤再次变成了酱紫脸,埋头哧溜哧溜喝汤,也不作声。

忽听萧无陵冒出一句:“大红枣你今年多大了?”

赵匡胤急忙答道:“虚度二十有六。”

“可有家室?”

赵匡胤抬起脸,机械地答道:“未曾婚配,家中椿萱并茂,又有一妹二弟,尚且年幼。”

“哦”萧无陵若所思地点点头,又说:“什么‘萧将军’,以后不要这么叫了。”赵匡胤看着萧无陵,等她的下文。萧无陵想了想,说:“在家里长辈们叫我四丫头……”赵匡胤截住道:“俺还是叫小萧吧。”

萧无陵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小萧也是你叫的!”赵匡胤不明白她为何忽冷忽热,心中忐忑,不敢回话。却听得苗训的声音远远地响起:“好哇,赵将军和女将军姐姐都复原了,小道的医术果然非凡,哈哈哈……”原来是苗训行医归来,赵匡胤见他动作轻盈,脚踩在河滩软泥上脚印极浅,俨然是个内家高手,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赵匡胤和萧无陵都暗暗吃了一惊。

苗训三两步飞到二人面前,先对萧无陵作个揖,撂下大大小小一堆食品菜蔬,然后来来回回看着二人,见赵匡胤身上套着萧无陵的皮甲,萧无陵身上穿着自己的鹤氅,都是不合身,不伦不类,苗训玩心盛,把二人出丑当成了看热闹,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赵匡胤站起来照他脑袋就是一个爆栗,他在萧无陵面前畏畏缩缩,对苗训却充起了大辈,喝道:“你个小牛鼻子,莫忘了俺是你师傅的朋友,论辈分你得叫俺大爷……快借俺一件衣服穿。”苗训哪能被他唬住,装作低头认错,却冷不丁一把扯下赵匡胤裆部护甲,掉头就跑。赵匡胤身体高大,没有苗训灵活,一把抓空,气得哇哇乱叫,追着苗训叫骂,苗训边跑边回头,又是吐舌头又是扮鬼脸,把赵匡胤溜得满地乱串,狼狈不堪。萧无陵开始还羞红了脸,随后见两人没大没小地打作一团,终究绷不住,直笑弯了腰,捂着肚子喘气。

赵匡胤见萧无陵展颜,心里生起阵阵暖意,脸上也浮起轻松地笑容。苗训这个鬼灵精最会察言观色,当即躲到萧无陵身后,口里嚷着“女将军姐姐救命”,萧无陵转身护住苗训,故作威严地喝斥赵匡胤住手,赵匡胤叉手而立,呵呵地傻笑。

苗训口里说着:“还是女将军姐姐心好。小道在村里给二位沽了旧衣服,就在包袱里。”说着伸手抽出两套衣裤,递给萧无陵,萧无陵嫣然一笑,道声感谢。分出男女装,转身递给赵匡胤,赵匡胤接过一看,还是原来那身黄袍子,只不过在裂口处打上了补丁,略加缝补罢了。赵匡胤知道苗训没钱,并不抱怨,只是对他瞪瞪眼睛,道:“算你小牛鼻子识相!先饶你一次。”说罢跟着萧无陵一前一后走向窝棚,却听苗训在后面突然高呼起来:“赵将军,女将军姐姐去换衣服,你跟着去干吗?”

只羞得萧无陵满脸通红,回头狠狠瞪了赵匡胤一眼,吓得赵匡胤赶忙住脚,飞身跑到山脚背影处。萧无陵又回头瞪苗训,却见苗训已经笑得满地打滚。萧无陵拿这顽童也没办法,更觉尴尬,忙钻进窝棚换上自己的新装。

萧无陵匆匆换完,再走回火炉,苗训已经支好柴火,重做晚饭。苗训厚此薄彼,萧无陵倒是一套新衣,头上是蓝布头巾,上身淡粉色麻布衣衫,下面是件深蓝碎花围裙,腰中扎着白色丝带,真如一个乡间的俏丽小媳妇儿,说不尽的俏丽风流。苗训看得高兴,叫道:“呵呵,女将军姐姐,你可真好看。”萧无陵脸一红,掐了把苗训肥嘟嘟的脸蛋,娇叱道:“就你嘴甜!”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笑就露出嘴中一排碎玉,丝毫不像中原女子讲究的笑不露齿,配上她的两道弯眉,自有难解的风情。

苗训趁热打铁,说道:“女将军姐姐……这称呼太长了,不如就直接叫你姐姐吧?”萧无陵到底少女心性,开心地应承下来。两人南一句北一句,亲热地聊起天来,这时赵匡胤惴惴不安地走到萧无陵身后,陪着笑却不敢插话。萧无陵这厢早察觉到了,但她埋怨赵匡胤方才让她出丑,故意不予理会。还是苗训通透,一拍脑袋,急急忙忙地说:“哎呀,难不成赵将军刚才羞愧难当,已经一头撞死在山石上了?可惜这一锅美味,他无福享用了。”

赵匡胤在心里把这苗训好一顿臭骂,倒是借机会就坡下驴,讪讪地插话道:“哦,好香好香,想是饭菜好了?哈哈,正好俺饿了。”说罢挨着萧无陵并排坐下,萧无陵扭头不理他,赵匡胤只得和苗训搭话:“你日间就说给俺送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小道士苗训叫声“稍等”,跑进窝棚里一阵翻腾,抽出一根抱着布条的长棒,双手递上,郑重地说:“奉家师之命,特将此棍赠与将军,助将军早日荡平世间丑恶,还百姓安宁。”

 

 

之十五 道家仙器葛洪四宝

      成见难消各奔东西

赵匡胤双手接过,萧无陵也好奇地凑过来看。赵匡胤一圈一圈地打开布条,露出一根白色的擀棒,上面交错横列几条黑色斑纹,却好似一根虎尾。那白色似乎透明,又不然,如同在吸收着光线,怎么细看也看不出这根擀棒的质地。

萧无陵一把抢过,掂了掂,还给赵匡胤,眼角斜瞄着赵匡胤,坏笑着说:“这么轻怎么能上阵,也对,大红枣最擅长逃跑,你用正合适。”赵匡胤无暇理她,问苗训擀棒的来历。却听苗训介绍道:“这就是当年抱朴子所铸的四件兵刃之一,长九尺五寸……”

萧无陵插话进来:“什么‘宝铺子’?”苗训和赵匡胤对视一眼,偷偷吐了吐舌头。还是苗训脾气好,赶忙解释:“抱朴子葛洪乃是我道家先师,擅长炼丹。他生活在两晋,眼见关外异族威胁中原,预见到中原形势将危,便打造了四件宝器,希冀能帮助能人之士建功立业,保卫百姓。所谓‘以杀止杀’也。”萧无陵眼睛一亮,她显然十分爱听这种神话传奇。苗训倒是郑重其事,转而对赵匡胤说:“随后我中国大地就陷入五胡乱华的分裂,这四件宝器也零落各地。据说后来的前秦苻坚、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南朝宋武帝刘裕都曾得到一两件,因而做出恁大的功业。到隋炀帝杨广,他把四件收集齐全,马上就攻下陈朝,统一天下。还有唐太宗李世民,也是四宝在身。但是到了唐玄宗李隆基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李唐皇室的四宝器被乱军抢走,随后天下就陷入了藩镇割据,战乱百年。”说到这里,不光萧无陵,赵匡胤也睁大了眼睛,问:“那到底是哪四宝器?”

“葛洪的四宝器分别用四灵命名,就是‘青龙分水剑’、‘白虎扫邪棍’、‘玄武幽光甲’和‘朱雀展翅弓’。”赵匡胤想起了柴荣手里那把泛着绿光的宝剑,不由点点头。

苗训见二人认了真,也兴奋起来,指着白色擀棒说:“这条就是‘白虎扫邪棍’,昔年家师知道将军喜用长棍,便用心搜寻,最近果然把它找到,立即交小道送给将军。这条擀棒蕴藉着抱朴子的道行,非有道者居之反受其害,前任主人就是个剪径的强盗,被家师铲除了,所以家师说若赵将军使用必能物尽其用光大其威。”

萧无陵听得津津有味,赵匡胤却一皱眉,沉吟道:“俺小时候读书有‘君子不器’之语,从来是人御兵器,哪里有兵器御人的道理?”萧无陵使劲一拧他,骂道:“不信神灵,你想死啊!”萧无陵生长的地方宗教思想盛行,她当然与从小读过儒家经典的赵匡胤观念不同。萧无陵此时对苗训生出了好感,对赵匡胤则继续一贯地不客气。

哪知苗训抚掌大笑,连声称赞:“赵将军果然了得,不愧为家师的忘年交。家师也吩咐过,如果赵将军对四宝器的传说深信不疑,小道反而就要开导一番了。如今小道不言,将军自明,真是快慰哉!”赵匡胤不好意思地笑笑。萧无陵不懂他俩笑个什么,兀自把玩这条白擀棒,不由又问道:“无论怎么说,这么轻的一条擀棒,做孩童的玩具还差不多,哪能用来对阵厮杀?”

苗训闻言兴奋地涨得满脸通红,一把抓过白虎棍,高声说:“这就是我道家仙术不凡之处,此棍号称宝器,平时轻若鸿毛,一但催入真气,便力重千钧,具雷霆之威。”说罢走到开阔处,站定身形,运气双臂,顿时白虎棍泛起白光,棍身上隐隐有星光闪烁,苗训身随棍走,当场舞了一套棍法,只见白光翻飞,一小团旋风平地而起,强风旋起,沙土翻滚,白光忽炽忽灭,一根断枝被吸飞过来,刚触及旋风马上被震得稀碎,把赵、萧二人看得目瞪口呆。

苗训舞完,笑呵呵地收棍在手,旋风随之消散。风声一住,萧无陵先喊了起来,大惊小怪地给苗训喝彩,苗训得意洋洋地挠头傻笑,双手递给赵匡胤。赵匡胤摸着白虎扫邪棍,也是惊喜不已。三人有说有笑,已经全无芥蒂。赵匡胤一贯跟人自来熟,萧无陵原本就性格开朗,苗训更是从来不知羞涩。谈话间知道苗训比萧无陵小二岁,刚刚十六,赵匡胤便也要苗训叫自己哥,但苗训碍于陈抟已经与赵匡胤兄弟相称,执意不敢,还是只称赵将军。

转眼过了两天,赵匡胤在苗训的治疗下,伤口好得极快,已经能下地行走。他和萧无陵之间也解除了戒心,萧无陵嘴上仍然对他刻薄有加,但亲密的成分与日俱增。赵匡胤自然打心底里喜欢这个洒脱开朗的女子,但是无奈二人分属两军,前途不测,因此一直在告诫自己慎重。萧无陵则已经在内心把赵匡胤定位成了自己的男人,她始终误以为两人已经有过人伦之实,只是碍于情面不能开口确认,所以凡事总是以这为出发点考虑,赵匡胤越是谨守规矩,萧无陵越是认为这是赵匡胤看重自己,对自己珍之惜之的表现,她对赵匡胤的好感也就越浓,可反映到外在,对赵匡胤就越是尖酸。两人就这样打着太极,饶是聪慧如苗训,也摸不透二人的关系。这一日苗训在村里为几个被打伤的渔夫疗伤,渔夫家人送了数条鲜鱼,萧无陵和他兴高采烈地熬着鱼汤,赵匡胤也帮忙打水、洗菜,三个人围着火堆席地而坐,伴着月光、河水高谈阔论,头顶漫天星斗,偶有几声蜂鸣莺啼,正是风清月高夜,更添无尽自然风趣。

这时苗训吃完一抹嘴,说道:“赵将军,其实我这次来先去了开封宝宅,见了令尊,知道您随军北上,才转往此地的。”赵匡胤听他去了自己家,忙问家中情况,苗训答:“一切平安。对了,令尊说仰慕家师大名,让我代问家师,可否收令二弟、三弟去华山学艺。”赵匡胤一拍腿 ,喜道:“着啊,这可是天大的机缘,要有劳你了。”

萧无陵那边只低头吃饭,不言不语。赵匡胤知道萧无陵有心事,便接过话头,轻佻地对苗训说:“就说俺老赵这边多谢老牛鼻子了,哎,哪日杀上华山,再与他对弈三百盘。”苗训呵呵笑着,说赵匡胤是自作孽不可活。赵匡胤有意欢愉气氛,便一把揽过苗训,故做锁喉,嘴里叫着:“你既然是陈抟老牛鼻子的弟子,俺今天就和你较量较量,看看你学艺精不精。”苗训嘴里大呼小叫,直叫萧姐救命。萧无陵放下碗筷,不声不响地伸脚一捅赵匡胤腿上的伤口,赵匡胤夸张地一声哀号,仰面栽倒。苗训和萧无陵相视而笑,萧无陵对苗训说:“不过小苗你年纪轻轻一个人出门在外,遇到强人欺负你怎么办?”

苗训抿嘴一乐,答道:“谢萧姐关爱,小弟其实有护体真功,恕小弟狂妄,未必比二位逊色哪。”萧无陵一想,的确如此,苗训表面随便,其实内力不差。

赵匡胤这时爬了起来,嚷嚷道:“你一个十六岁的娃娃,也敢说大话?”

苗训想了想,忽然对赵匡胤说:“实不相瞒,据小道这两日观察,虽然将军体内真气流转畅通,但运气之法似乎并不高明,不知将军学的是哪家内功?”

三人都是习武之人,这番话也引起了萧无陵的注意,便聚精会神地听着。赵匡胤抓抓头,说道:“俺的功夫多是前几年流落江湖时蹭着学的,也有自己琢磨的,实际上说不出个师父来,算是天罡气吧,那也是江湖打把势卖艺的都会的玩意儿。”萧无陵听了张大了嘴,不可思议地盯着赵匡胤,她实在想不到一个用江湖把式的人能把自己打败。

苗训听了倒不觉意外,说道:“这种行气之法属于强行催发,把丹田气海的真气逼入经脉,瞬间爆发。天罡气之类只能短时间聚集真气,不能持久,而且违背人体自然,因而不为高手所齿,只能算下下武功。”说到这里特意顿了顿,郑重地对赵匡胤说:“将军乃行军作战之人,若连续作战时频繁动用天罡气之法催动丹田,难免造成经脉损伤,那时就是神仙也恢复不了将军的武功了。”

赵匡胤听了直冒冷汗,似乎丹田也在隐隐作痛,思索着说:“的确,最近出现了几次丹田气竭的情形,俺只道是外伤所致,未想到根结原来是行气法。”

萧无陵一摆手,讪道:“亏得大红枣号称闯荡江湖多年,想不到只懂这种皮毛功夫,哪及得上我萧家的行气秘法……”说完立刻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打住。赵匡胤并未多想,点头赞许道:“小萧的气劲的确与众不同,俺以前从未见过。”

苗训也很好奇,但见萧无陵咬着嘴唇不吱声,知道必然是由于门派规矩,不好多问,便说道:“赵将军,为防止你经脉受损,我传你一套行气之法好了,这算做治疗,不算授艺。”又转头对萧无陵说:“萧姐若感兴趣听听无妨,这是我华山门人都学的养生之法,不是什么武功。”萧无陵见苗训坦诚相待,不觉为自己方才的小气赧颜,微微羞红了脸。

苗训换了个打坐的姿势,双脚心朝天,讲解道:“所谓气力,无非是以气生力、内气外力,人体之气都汇聚于丹田气海,若想要拥有绵绵无尽的气力,就得把丹田充满。”

赵匡胤愣愣地说:“提气自然是丹田有气才提,听你的意思怎么好像是反过来,先往丹田输气?”

苗训一拍手,赞道:“着啊,将军一语中的。不错,我华山的练气法原理就是与通常的行气法相反,是往丹田输气,待到运气时,稍一引导,使得丹田气海自动催发。这才是道法自然。”说到这赵匡胤还是一头雾水,萧无陵因着本来就起点就高,所以听了很有领悟。

苗训说到这,得意起来,自夸地说道:“我家师父,仰观天象变换,星斗移位,唯天地不变,于不变中孕育万变,故创立此法,取名‘星斗移转功’。人体亦为一小天地,人体之气与天地之气同,都应该生生不息,若能达到内外混一,何患会气竭力衰?”

赵匡胤也学着就地打坐,萧无陵虽未动作,却十分用心细听。

苗训边做边说,这星斗移转功的原理是在平日把真气导入丹田,使丹田总保持在真气充盈的状态,气满自溢,由真气的自然流动,再转出引发身体动作。当这种修炼能达到自然而然的身体反应后,对敌时真气的调动,也就能变成自然地散逸过程,从而进入人体不灭则真气不竭的永动状态。

赵匡胤随着苗训的讲解,感应体内真气流动,按着苗训说的口诀一步步导入丹田,虽然生疏艰涩,但果然感觉丹田一涨,体力自然恢复。禁不住连连称好,口里直叫“陈抟老牛鼻子果然有两下子”。苗训见赵匡胤大致掌握窍门,便又叮嘱说:“此功最要紧处在于平日积累,饮食坐卧皆可修行,修炼越久效果越佳。”

萧无陵这时睁开眼睛,吐口气,沉吟道:“大红枣还须小心,你以前胡乱行气,丹田气海未经系统开发,不可按此法快速、大量地导入真气,只可循序渐进,否则你的丹田、经脉仍会受损。”赵匡胤一惊,细细一想,果然如此,感激地连连称是。

苗训讶异地看着萧无陵,由衷赞叹道:“萧姐真是见识过人,能如此一针见血指出个别修行者的要害,远胜小道了。”说着说着突然眼睛一亮,肚子里的坏水又冒上来了,眯着眼睛瞅着赵匡胤和萧无陵坏笑,故意尖着嗓子说:“哎呦呦,还是说萧姐格外关心赵将军,因而才会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这次说得赵匡胤也是老脸通红,他偷眼望了萧无陵一眼,却见萧无陵举头眼望苍穹,佯作不知,但脖子根上却明显有一层红晕,嘴角也好像挂着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赵匡胤心中又是一惊,任谁也看得出来,萧无陵果真是对他芳心暗许。

赵匡胤不知所措,心里如波涛翻滚,既喜且陵,神思飘散,差点把刚学的星斗移转功口诀也忘掉。当下慌不择言,低头搓手,嘟嘟囔囔地说:“什么大红枣,不许你这么叫,俺大小也是个副指挥使,手下有五百弟兄……”

谁知不说还好,萧无陵一听这话竟然把嘴撇到了耳朵根上,大失所望地说:“你才管着五百人?看来只是南朝一个芝麻官儿嘛。”她此时也心思荡漾,如酒后微熏,不加细揣,顺着自己的思路脱口而出:“本帅之姑母为大辽皇后,本帅之父官拜大辽北院枢密使,二叔拜北院大王,本帅与兄长皆官授皮室军详稳……”

“你是契丹人!”突然苗训一声惊呼。把赵匡胤和萧无陵拉回现实,再看苗训,痴呆呆地站在当场,满脸的吃惊、意外和愤恨。

赵匡胤正待解释,萧无陵却一挺胸,高声道:“我就是契丹人,但我没杀过一个汉人、没抢过一粒汉人的粮食,昨天被你们汉人打下悬崖,满身是伤,差点死掉,你想怎样?”她到底是个十八岁少女,对于国恨家仇还未能深切理解,此刻本能地祭起女人撒娇的本事,娇嗔中又带着几分霸道。苗训不忍与萧无陵为难,但民族观太深,当下对赵匡胤一作揖,朗声说道:“赵将军,小道已完成师嘱,现在便起身回华山了。希望后会有期。”说罢望了眼萧无陵,加一句:“赵将军好自为之。”急转身奔回窝棚,抽出随身包袱,扛在肩上就走。

赵匡胤和萧无陵愣在当场,赵匡胤起身正欲追赶,但萧无陵满腹委屈,突然掩面哭泣起来。赵匡胤心头一软,颓然坐下,萧无陵一头扎进赵匡胤怀里,在月朗星明的夜空下,在一个异族男子的怀抱里,为一个异族弟弟的话,放声痛哭起来。

 

之十六 自古北方多勇将

       从来战场显忠良

后汉隐帝乾祐三年,郭威篡汉建周,后汉太原留守刘旻据河东十一州之地自立。这刘旻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弟弟,原名崇,正宗的后汉皇室。北汉国土贫瘠,人口稀少,刘旻遂采取向北依附辽朝的策略,学习后晋高祖石敬瑭,认辽朝皇帝“睡王”耶律璟为君,自称臣。终于博得耶律璟欢心,下诏封为刘旻为“大汉神武皇帝”。刘旻有了靠山,便向南与国恨家仇不共戴天的后周死磕。

艰苦的环境最能激发士兵的战斗力,北汉军人数少,但极为精锐,军中名将之威不让后周。最有名者是号称河东“御前三驾”的三员大将,头一位是刘旻之子刘承钧,他年未三十,血气方刚,身高丈二,巨鼻海口,两膀一晃力足千斤。刘承钧天生毛发浓密,胸前手背布满豪毛,如狮鬃相似,因此军中号为“吞天狮子”。掌中武器是一柄“九瓣菡萏白铁骨朵”,重有一百零七斤,自号天下第一;第二位人称“虎爷”张元徽,行伍出身,暴烈凶悍,典型的五代悍将,凭无匹的战功跻身高位,粗鲁有余文雅全无,对刘旻忠心耿耿。双手使一口“七尺丧门大剑”,威名传播南北;第三位是“抱腹山人”郭无为,此人亦文亦武,长期留守太原,昔年在对抗辽太宗耶律德光一战中成名,后鲜上战场,据说武功直追刘承钧,不过他素来深藏不露,虚实难辨。此次刘旻南下,满以为胜券在握,仅带了爱将张元徽,三驾之二皆未随行,刘承钧、郭无为留守太原。

三日前柴荣遣使下战书,刘旻欣然同意,今早起来披挂整齐,点炮出阵。刘旻今年五十有九,他本来是个无赖出身,胸中并无韬略,纯是因为哥哥刘知远的关系而飞黄腾达,实际上他既自大又急躁,根本无帝王之威,与柴荣比简直判若云泥。只见刘旻头戴二龙戏珠金盔,身罩团龙祥云战袍,腰扎镶金玉带,挂一口描金嵌玉的宝剑,背插十杆护背黄旗,跨上辽朝皇帝耶律璟所赐“自在黄骝宝马”,背后挑着锦缎大旗,书“大汉神武皇帝”六个金字。鞍前马后簇拥着北汉侍卫司将领冯进珂、王延嗣等心腹,又有亲兵数百人,倒也派头十足。

两军对圆,战场位于高平县以南,是丘陵高原地形,北高南低,东西狭长。越过高平再向北就是周军大将李筠驻守的潞州,之前汉辽联军已经战败李筠一阵,因此今日一战周军同时担负着为潞州解围的任务。因刘词一部还未抵达战场,周军人数低于北汉军。北汉军阵容严整,排列有次,不愧劲旅之名,只是衣甲旗帜混杂,个别部队还有穿着自家农服的军士。此时刘旻隐在旗门之后,高距土堆之上,头顶黄罗伞盖,传左军主帅张元徽和右军辽朝骑兵主帅姚衮驾前回话。不一刻,张元徽带着数骑,耀武扬威地策马来到刘旻面前,粗声粗气地奏道:“陛下,末将早起观风向变化,似乎要起东北风了。如今我军背北面南,岂非天助我也?”刘旻仰头看看旗帜,他很少亲临战阵,对战场气象并不熟稔,也装模作样地说道:“好好,天助我也,哈哈。”为了给爱将打气,又故作轻松地说:“朕观察南军阵型稀薄,还不如我太原本阵厚实,爱卿定可一击破之。”张元徽咧嘴一笑,不屑地说:“看那柴荣小儿手下不过四万之众,此战末将不需辽朝骑兵助战也可稳胜。”张元徽绰号虎爷,打仗不要命是真,刘旻君臣哈哈大笑,这时辽朝主帅姚衮的马到了。

姚衮今年七十多岁了,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堆垒。辽朝实行南北面官制,在南面官中任用汉人,如开国重臣韩延徽一家,已成为辽朝世家大族,在辽朝军中汉人将领更是不少。姚衮成名五十余载,在凶悍的契丹军中也享有猛将之名,可见其武功、地位。不过历来辽军出兵援助,一向是抱持隔岸观火的态度,顶多是站脚助威,很少直接参与战斗。再加上姚衮行将退伍,这次主动请命统兵助战,本是出于私心,想在北汉敲诈一笔“退休金”,其实早已对上阵厮杀心生倦怠,本身并无太多战意。前几日辽军先锋都统军使国舅萧神都受伤、右翼都统军使萧无陵失踪,接连败仗让姚衮更加气馁,原来辽军行动最重先锋和两翼,中军反倒不布置精锐,身为主帅的姚衮未曾开战竟只剩下左翼都统军使萧无可一员战将可用,差点成了光杆司令,身为战场老将,心中难免疑鬼疑神起来。

姚衮拉马停在刘旻面前,马上抱拳,叫声:“外邦臣见过汉皇帝陛下。”姚衮贵为辽朝一军主帅,根本看不上草包一个的刘旻,平素也就是礼到为止。那刘旻更是对这个神情倨傲的老头子心怀不满,他现在信心爆棚,想趁机卖弄一番军威,先摆出一副假笑,抬马鞭遥指周军方向,说道:“姚元帅,以你看,南军列阵有何破绽否?”

姚衮漫不经心地转眼瞥了一眼敌阵,只见柴荣部下都是劲装壮汉,刀矢充足,甲胄簇新,旗号鲜明,阵型严整,乍见的确没有破绽可循。想姚衮的辽军连遇挫折,总不能说周军一无是处,那岂非反衬自己的部队更加一无是处?但又不能夸大敌势,因此只好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此劲敌也,不可轻视。”

刘旻一听仰天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逗乐的笑话,半晌才收住笑容,喘着气说道:“想那柴荣小儿听了老元帅的赞誉定会抖擞起精神,也省得我太原兵将无可匹敌,赢得太过轻松。”又故意同情地看着姚衮,感慨地说:“战场上十年一番新,老将归去新人出世,世之常理也。想人一衰老,虽有心杀贼,胆气却难免先破了。”辽朝视北汉为附庸,平时欺压敲诈,极尽轻慢,刘旻君臣肚子里难免有积怨,此刻忍不住放肆起来。张元徽也斜眼瞄着姚衮,轻蔑地说:“听闻贵军先锋、右翼接连折损主将,想来指挥不灵,一会儿接战切莫要冲乱了我汉军阵型。”冯进珂、王延嗣诸人也面带鄙夷。

姚衮眉头一阵跳动,胯下坐骑也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波动,踏踏踱步。但姚衮已然经历多少风雨,此时并不失态,反倒微微一笑,手捻胸前银须,将了刘旻、张元徽一军,道:“以本帅之见,若张将军少了我大辽骑兵助战,此战怕是胜之艰难。”

张元徽一瞪眼睛,怒视姚衮。刘旻这时面子也挂不住了,喝道:“张元徽!风起之时即刻挥军掩杀!此一战只记人头,不留俘虏!”张元徽领命,愤愤地带马回阵去了。这边刘旻目视前方,并不看姚衮,说:“姚元帅,贵军既然连折大将,还是暂充后备吧。这阵前厮杀搏命,交由我太原儿郎承担就是。”

姚衮眼光一凛,扬声答道:“末将领命。”当即回归本阵。唤过左翼都统军使萧无可,吩咐道:“汉帝有令,我军转充后备,尔约束住儿郎,两军见阵之时不可造次。”这萧无可是萧无陵的大哥,方面大耳,眼睛细长,圆鼻头,厚嘴唇。他为人仁厚,武功也是出类拔萃。此刻见主帅面罩怒容,想是与刘旻沟通不畅,也不敢多言,立刻带马回阵布置。姚衮这边犹自生气,抱定了不战的主意,只是默默望着主阵方向,细心观察两军态势。

此刻冯进珂领刘旻之命,来回奔走各队,传达指令。他先来到北汉侍卫司队伍中,唤过一个长脸青年,叫道:“继业!尔等要始终拱卫在陛下身旁,不许擅离半步,违者立斩。”

长脸将领抱拳领命,回身吆喝手下排列阵型,然后自己带马守在刘旻身后,凝神静气,等待召唤。这个青年将领正在二十五六年纪,身罩青黑色战袍,明光盔,两当铠,精气神十足。他生了张长脸,眉毛浓黑,眼睛不大,大鼻子头,大嘴叉,薄嘴唇紧紧抿着,形容肃杀,望之生畏。他手中倒提一口形状古朴的长柄大刀,采用的是唐朝军刀样式打造,刀脊上伏着一条昂头金龙,刀名就是“伏龙金陌刀”。这个长脸青年就是日后鼎鼎大名,喝号“金刀无敌”的杨继业。不过他现在还只是个侍卫司指挥使,并非北汉主将。想来这杨继业命运颇为坎坷,他本是后晋麟州刺史杨宏信的长子。五代割据,边塞地区尤其动荡,当地人只得习武自救,反而出了很多名将,像姚氏、佘氏、杨氏等等。同时局势混乱,各家人也可能效忠不同的主子,像姚衮便是出身姚氏,但投军于辽。而杨宏信始终效忠中原的晋、汉、周,但他毕竟势力孤小,所以在杨继业幼年时就把他送到太原,作为人质,以换取刘旻的信任,可这样一来刘旻自立,父子就变成了两个阵营了。杨继业少小离家,二十年从未再回中原,连杨宏信祖传的杨家枪也未曾习练。万幸得到刘旻的厚爱,并跟随名家习得一手绝妙刀法,其武功修为早已经登堂入室。只是一直随在刘旻左右,鲜有机会建功沙场,因而一时还未能创出名声来。

稍一会儿,风声加急,黄沙呼地由北向南拉起一道帷帐,直吹进周军右翼,响起一阵急促的鼓声,北汉左翼终于开始缓缓移动。开仗了!杨继业虽然胆大,但毕竟是首次见如此大战,不由地手心出汗,紧张地俯身窥视。但见两军之间一片方圆三十余里的开阔地,成三角形,东宽西窄,平整无有遮挡之物,只在北汉中军前进方向上有一座土山,恰好是北汉中军和右翼辽军的接合部。天空此时已被风沙遮挡个严实,灰蒙蒙看不出本来颜色。没有树木抓土,沙块随风漫扬在半空中,呛得人止不住地咳嗽,满嘴沙土泥味。

东北风逐渐加大,裹着北汉军左翼,呼啦啦冲向周军。虎爷张元徽跃马持剑,挥军掩杀。与他对敌的是周军樊爱能、何徽所部。那时节中原地区部队因为缺少骑兵,作战主要靠弓弩,此时樊爱能见敌军接近,急忙能指挥弓箭手放箭,可部队此时被风吹个睁眼不能,如何能明确目标,箭矢在空中被劲风一吹便七零八落,散落一旁。张元徽大手下多是骑兵,虽不如辽朝骑兵精良,但也号称劲旅,在名将张元徽的训练下,骑术精湛,战法骁勇,当下只一次冲锋便到了周军面前,抽刀举枪,直接开始了白刃战。樊爱能、何徽都不是勇将,气势顿挫,只招呼手下偏副将上前,自己却压在后面。张元徽抖擞神威,手中七尺丧门大剑在黄沙中白光咧咧,几个周军偏将纯是送死,根本抵挡不住。北汉军在张元徽带动下士气大振,后续步兵一阵箭雨交加,周军几无抵抗之力。樊爱能、何徽几番组织反冲锋,但命令传达滞后,反而束缚了手下诸将的手脚,处处被动挨打。忙乱之中,张元徽一眼认定何徽,口中哇哇怪叫,舞动长剑,一阵风杀奔何徽而来。何徽咬牙支撑,挺手中雪花镔铁双刀抵住张元徽,何徽的双刀带起一片白光,舞出十几道刀影,但张元徽以静制动,这口丧门剑首尾长达七尺,剑身五尺有余,剑柄需用双手并握,拾起来比长柄兵器还要劲猛。只见张元徽左拨右挡,很快打散了何徽的招式,相反,他看准何徽双刀的一个破绽,双手提剑,灌注真气,直刺何徽左臂。何徽用左手刀外架,但真气没有张元徽充沛,左手刀竟未能弹开丧门剑,剑锋所指,何徽左臂立刻划出一道血痕。何徽多年未挂彩,当场吓破了胆,他瞥见樊爱能还在那边指挥,便一带丝缰,来了个溜之大吉。何徽一退,阵脚立刻崩溃,樊爱能一个人哪里还镇得住,索性命令手下全部出击,自己则带着心腹偏将,追随着何徽逃跑而去。张元徽成功击溃周军右翼,杀心大炽,眼见樊爱能又要逃脱,催马来追。

北汉军的霸道早惹恼了高怀德,他不愿随樊爱能逃跑,便拍马冲出,驰骋之间运枪如闪电,连挑三员北汉大将,直杀到张元徽面前,高喝:“逆贼着枪!”张元徽也不答话,抡丧门剑直剁高怀德。高怀德抬枪硬架,咔啷一声把大剑弹开,两人一错镫,张元徽暗叫声好把式,带马回身再战,高怀德背南面北拧枪就刺,下手毫不留情。

之十七 斗三将虎爷逞威风

       别伊人火神暗伤心

张元徽一塌腰躲过长枪,同时挺大剑直刺高怀德下腹。高怀德出枪尾格挡,手臂较劲,别开张元徽的丧门剑后仍向前突刺。张元徽的剑身贴住高怀德枪杆,向里一卷,削高怀德手指。高怀德忙抽回枪尾,却一瞬间把枪头甩了过去。张元徽未见过这种枪招,忙再次偏头躲闪,使一招海底捞月,由下向上,斜劈高怀德大腿。高怀德马上抬腿堪堪躲过,他见张元徽的大剑剑身恁长,杀伤面积太大。便拉开距离,发挥长枪的优势,张元徽却不着忙,他占着上风头的优势,欺负高怀德面风,视线受困,行动凝滞,改变大剑的招式,如牤蝇钉在高怀德的枪杆上,围着高怀德的长枪运剑。高怀德似被长绳束住手脚,不但攻不进去,还几次差点被张元徽抢进身形,举剑偷袭。这就是战场经验的差距。高怀德胜枪法精巧,但张元徽力大,所谓一力降十会,两人以快打快,转眼二十回合,高怀德鼻洼鬓角已经见了汗。张元徽却留有余力,等着最后一击。这时二马错镫,高怀德竖枪护住肋下。张元徽单手向后甩剑,高怀德听到风声,急忙低头。张元徽立即变招,趁高怀德弓着身子,没法移动之际,手臂向下运劲,二尺长的剑柄直砸高怀德腰眼。如此重的攻击,高怀德若挨上非得残废不可。幸亏高怀德反应快,身子立刻外向马腹另一侧,只靠双腿紧紧夹马腹。但这下他也再无空间可以移动。张元徽一声长啸,大剑剑头一收,斜向下插来。高怀德一惊,把眼一闭,暗叫:完了!

哪知一股旋风突然吹打进张元徽双眼,他一剑走偏,只是剑锋刮到了高怀德的马屁股。高怀德的坐骑吃疼,当场惊奔跑开。张元徽心中诧异,也不暇追赶,仰头一看,却见战场上旗帜一律指北,原来不知何时竟鼓起了南风。再寻高怀德已经没入风沙中,找寻不见。

原来两军接战之时,东北风风势渐渐转弱,不久就变换成了南风,反向着北汉军吹来。而且风势更盛,掀起黄沙如巨浪,滚滚而来,如一座沙城,隐然悬浮在两军头顶。不过张元徽的左翼已经压制住周军右翼,因此并未受多大影响。刘旻这边骤见风沙朝自己涌来,心头一紧,忙向身旁心腹将领问计,冯进珂道:“风向又变,当迅速召回左翼稳定阵型,防止南军趁势攻击。”刘旻犹豫地说:“但是我军已攻破南军右翼,现在撤回岂非前功尽弃?”王延嗣也劝道:“陛下未见南军中军、左翼纹丝不动?张元帅一军之力并未撼动周军阵势。”谁知这句话倒提醒了门外汉刘旻,他心一狠,决定孤注一掷,抽出腰间宝剑,指挥中军立刻冲锋。杨继业听到出击的命令,心中也不禁一个哆嗦,四下军兵已经发声呐喊,杀奔周军。杨继业却未移动,因他受命看护主帅大纛牙旗,这是重中之重的责任,非勇士不可担当。强压心中激动,定定地注视着战场。

柴荣这边正严阵以待,一见刘旻中军旗帜晃动,立即拔除青龙分水宝剑,在空中划了一圈,一道绿光乍现,诸将爆发一阵欢呼响应。小青龙柴荣剑尖一指,驾前韩通、张永和、慕容延钊、石守信、王审琦、韩令坤、刘廷让、符采蘩诸将立刻掩杀过去,与北汉军硬碰硬对冲起来。

周军前阵一排高大盾阵,阵后是长矛兵的一排排长矛,长足有二丈以上,搭在持盾兵的肩膀上,步步推进。周军阵型极为紧密,人挤人,前胸贴后背,一旦开动,就是想退也退不了。这种阵型就是出自慕容延钊的设计。高平地势北高南低,北汉军是向下俯冲,第一拨骑兵冲锋起来,撞到长矛上,立刻连人带马被刺穿,后面众人再压上,两军阵前很快对其一排人马死尸,血液流出一道红河。

周军踩着血河照旧向前推进,但盾阵里的人过于密集,血液湿滑,稍有不慎立刻摔倒,倒了一个就会拉倒周围几人,而整个阵型又不停止,如此反复,周军阵形竟然从里面开始混乱起来,长矛也支得歪歪扭扭。北汉兵将一见有机可乘,赶忙撒出轻骑,包抄两翼,向周军阵内放箭。周军盾阵立即演化变化,头顶支起小盾牌。但这样一来阵内光线骤暗,盾内持矛者更加不能分辨脚下,立时歪倒者更多。盾阵一露出缺口,北汉军立刻突入,操板斧、砍刀,专剁周军腿足。顿时血光四溅,哀号一片。如此上下夹攻,周军盾阵终于崩溃。二丈的长矛根本不能近战,丢在地上,又跟血液搅和在一起,反而绊倒了更多周军。阵型一乱,剽悍的北汉军立刻冲杀过来,重装骑兵瞬间把周军的中军分割,柴荣也与几个将领失去联系,陷入各自为战的险境。

开战半个时辰不到,周军右翼已经崩溃,只剩下少数兵卒还在垂死挣扎,樊爱能、何徽带着亲兵偏将被北汉军追击,一路撤退。柴荣那边忙派中军官使招呼两人,哪知樊爱能回话“我军已败,陛下也应速速逃进潞州城”,照旧亡命狂奔,再不顾柴荣的安危。此时周军的中军阵型也被冲乱,陷入拉锯。北汉军不愧善战之名,顶着风沙,奋力绞杀指挥失灵的周军各部。

 

这时周军右翼,李重进、王全斌正在激烈辩论,王全斌见中军队形混乱,便要引军救驾,却被李重进断然喝止。情急之下,王全斌不顾身份,用手点指李重进大吼:“主上处境堪陵,我等岂能坐视!李重进!莫非你身怀二心?!”

李重进大怒,操金戈在手,指天发誓:“俺李重进若有他图,有负先帝,必身被刀剑、烈火焚烧而死!”众亲兵见二位主将动怒,忙死命劝住。李重进忿忿地以戈柄挫地,眼眶瞪出鲜血,怒吼道:“那辽军尚未移动,还不是在等着我军回援?到那时汉、辽合兵一处,我军立时就会陷入重围。你还能有何解救之法?”

王全斌虽无言以答,仍气哼哼地瞪着李重进,两人怒目相向。随后同时转向一边,李重进朝着辽军方向,抡金戈在空中狠狠劈杀,冲天暴喝。王全斌则陵虑地望着周军中军,默默攥紧三尖两刃刀刀杆,指甲抠出道道划痕,一声长叹。

他们对面的辽阵一如既往地鸦雀无声,巨大乌黑的盾牌挡在面前。精锐骑兵罗列两侧,精良的弓矢箭簇微微闪光,森起逼人。这是世上最强的军队,任谁也不敢忽视的军队。

 

这时战场东侧一处山岗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年轻女子,面容姣好,眼睛又大又圆,黑漆漆闪着灵光。她身侧是一个九尺高的大汉,身上穿着华贵的黄缎子滚龙袍,却满是补丁,如此衣着虽不伦不类,但大汉一张赤炭红脸,剑眉虎目,挺鼻广口,神色刚毅,威风凛凛,使人望之生畏。他手中还拎着一条通体白色、交叉黑色横纹的长棍,如一条虎尾,在黄沙中犹有一层白光浮现。两人默默注视着周军和汉军的冲杀攻伐,呐喊、呼叫之声隔空传来,天地间充满酷烈的生死考验。若换了寻常百姓早该颜色更变,但这二人却视若无睹,只是无言地看着,万物于他们而言,似乎皆远在化外。山岗不高,遍布山毛榉树,本来隐晦的天气更显得黯淡,巨大的阴影覆盖在两人头顶,如一方巨石,沉闷厚重。

沉默半响,女子开口说道:“如果我执意阻止你,你过不去的……”

大汉低头瞅着她,眨眨眼睛扮个鬼脸,嬉笑道:“这次你怎么没叫大红枣?”

萧无陵狠狠瞪了赵匡胤一眼,对他这没皮没脸的性格,她又爱又恨,爱的是赵匡胤似乎能容天地于心间,如此洒脱人生才是真洒脱;恨的是如此包容的赵匡胤,为何独独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萧无陵再次沉默,苗训走了以后她便不大爱说话了。她想起那夜第一次见到赵匡胤的情景,当时赵匡胤突然冲到她面前,把她的马也惊了一跳。又想起在山崖顶上赵匡胤那一句“你真的好美……”此时她多么想再听一次,因为,眼前这段时光有可能是两人今生在一起的最后时刻。

赵匡胤一直注视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萧无陵,她的长发如此柔顺,贴在雪白的皮肤上,苍白与乌黑,泾渭分明,如果人世间的事情也是这般黑白分明该有多好。

一阵风吹过,沙粒进了赵匡胤的眼睛,刺痛的感觉让他流下泪水,但这泪水,真的是沙粒作怪吗?其实,一看到萧无陵悒郁的眼神,赵匡胤就会心口绞痛,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须澄清的,而现在就是澄清的时候了。

“萧将军,你与俺分属两军,各为其主。如果你我之间开战,俺只有拔刀招架,以死尽忠。这关乎国家存亡之事,容不得私情。”

听到赵匡胤的铮铮之言,萧无陵的心彻底凉透,她甚至无力再看赵匡胤一眼,一切的幻想随着赵匡胤的这一句话而破灭,两个人明明可以去做对农夫农妇悠游泉下啊。再或许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臆想吧,包括赵匡胤和她的肌肤之亲,萧无陵自己也知道,赵匡胤这样一个堂堂汉子,绝不可能做出趁人之危的事,只不过,那样想心里会很痛。萧无陵的脸色苍白,大口喘着粗气,背转过身子,双肩在风中微微抽动。

赵匡胤看着她的背影,欲要安慰,最终还是拼命忍住了,他知道,这是对他们俩最好的结局,对萧无陵更是如此。他不过一介武夫,随时可能战场捐躯。可萧无陵是贵族,还有广阔的前程,实在不该为一个敌国小卒自毁前程。

萧无陵默默转身,无语地递过一条挂饰,赵匡胤双手接过,是一颗拇指大小兽骨雕成的海东青鹰像。契丹族视海东青为战神,赵匡胤知这件挂饰必是萧无陵珍爱之物。心头纠结,痛彻脾肺。

“你走吧。下次见面就是阵上了……”萧无陵眼望他处,声音飘渺空洞如几百里外。

赵匡胤紧咬牙根,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慌慌忙忙转身走下山岗,甚至未道声告别。直到转过几颗粗直的山毛榉,赵匡胤终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凝望,但已然再看不到萧无陵那妩媚的身影。赵匡胤一阵心悸,一拳擂在树干上,几滴泪水在眼圈中打转,这次绝对不再是因为沙粒。耳边厮杀声越来越清晰,赵匡胤痛苦地望着昏黄的天空,心中默念:但是啊,喜欢一个人,又哪怕她是契丹人!

 

张元徽一军势如破竹,把樊爱能、何徽所部歼灭殆尽。张元徽杀得浑身披血,马甲上也是鲜血淋漓。血液沿着七尺大剑的剑槽,滴滴嗒嗒落在地上,随着张元徽的动作,又四下飘落,张元徽杀到哪里,哪里就下起一场血雨。张元徽绰号虎爷,一说他打仗有虎威,另一说就是他缺心眼,刚才与高怀德一个照面打得他兴致高涨,随后连斩数人都是稀松之辈,张元徽甚感泄气,觉得杀得不过瘾,急于寻找高怀德再战。远远望了望正面战场,见周军几个主将骁勇善战,武艺高强,他心中不觉蠢蠢欲动,想过去一试身手。这时冯进珂来到张元徽马前传刘旻之令,命张元徽的左翼直线追击逃跑的周军右翼溃兵。张元徽望着正面战场人马嘶鸣,急得他心里火烧火燎。便对冯进珂说:“尔率军追击周军溃兵便了,本帅率领亲兵助阵正面战场。”说罢扬手召唤亲兵,奔中军杀来。

张元徽一柄大剑,运上他的真气,一劈之下足有七八百斤的力量,普通兵卒举盾抵挡,会连着盾一劈两半,当下张元徽杀气腾腾,专找白袍小将。一瞥之间,他发现一个使蛇矛的将领招法出众,身边北汉兵将纷纷落马,张元徽大喜,催马上前,抡剑就砍。这员周将正是张永和,他率领的二千精锐负责守护柴荣,是皇帝面前的最后一道屏障。正在鏖战,忽然一员北汉大将舞丧门剑杀到近前,定睛一看其护背旗,却是张元徽。一惊不小,张永和误认为是北汉左翼已经突过来了。咬牙关,举蛇矛直刺张元徽。张元徽的大剑外形笨重,他耍起来却轻盈异常,挽个剑花,削张永和手臂。张永和压手腕躲过,转从下方进招,取张元徽大腿,张元徽拧剑横档。两人一错镫,张元徽一抬头,竟然看到张永和背后阵中有顶黄罗伞盖,那必是柴荣无疑,心下大喜,打马欲冲进阵去。张永和大惊,忙加紧进攻,连抢三招,罩定张元徽后背,张元徽大怒,调头再战张永和。两个人一来一往,就见了二十几招。张永和见杀不退张元徽,怕北汉军后援杀来包围,便有意稍向外围带马。张元徽杀得兴起,也不察觉,紧粘着张永和。张永和心有所思,手脚上就慢了,但张元徽是劲敌,容不得丝毫闪失,其剑锋呼啸而至,擦张永和左臂而过,张永和好歹躲过,但战袍被撕开一个大口,丧门剑剑锋太利,立即有鲜血溢出。张永和一惊,带马就跑。张元徽哈哈大笑,策马追赶。张永和呼叫亲兵,却发现自己已经偏离本队,左右无人。正在惊慌,忽见前方马上一个大汉好生面熟,张永和大喜,高声召唤:“五弟救我!”

 

之十八 奋神威血战不休

       献妙计扭转战局

赵匡胤从战阵中抽身回头,认出是张永和,咧白牙一笑,叫声“四哥”,驱马上前拦住张元徽,喝道:“逆贼休要猖狂,你赵爷爷在此。”张元徽一带马,见眼前大汉坐在马上也有四五尺高,双眼倍儿亮,掌中一条白色长棍,十二分威武。但他身上穿着带补丁的明黄色龙袍,却没有盔甲、护背旗,看不出官阶品级,而且他胯下坐骑也看得出是北汉军的马匹,显然是半路抢夺过来的,如此打扮的战将真是旷古绝伦。张元徽好生奇怪,心中咂摸:柴荣总不能穷到穿带补丁的龙袍啊,难不成这是个呆傻?决定先试试他的斤两,便拽大剑横斩,打算连人带马一起劈死。这一招委实托大,赵匡胤不慌不忙,竖直大棍,叫声“开”,棍剑半空中相碰,激起一道电光。张元徽真气未足,只运了三分力气,丧门剑险些脱手,大感意外,忙带住战马,怒视赵匡胤,刚才这一招是他接战以来碰到的最大力气,不得不肃然起来,喝问:“你是何人?”

赵匡胤收回白色大棍,斜扛在肩上,摆了个门外汉的架势,答道:“鼠辈听好了,俺叫赵匡胤,人称打鼠行家、棍棒祖宗!”旁边的张永和听了却是一愣。张元徽哪知他们背后的曲折,骂道:“无名小辈,俺乃‘河东御前三驾’之虎爷张元徽,你死在俺手里,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赵匡胤瞪圆了眼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叹道:“原来就是您老人家啊,久仰久仰。”说罢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张元徽已经战败何徽、高怀德、张永和三员周军大将,不免洋洋得意,却听赵匡胤接着说:“早听说‘河东御前三驾’里有刘承钧、郭无为,一直不知道第三个是谁,今天终于知道原来就是你,凑齐了,凑齐了,哈哈。”张元徽一听自己成了凑数的,还不恼羞成怒,仰天一声暴叫,擎大剑卷起一道风声,直奔赵匡胤。赵匡胤刚见识了张元徽的力道,也不敢大意,忙摆白虎棍挡开丧门剑。张元徽顺势变招,从下撩起,赵匡胤再撤棍,竖起护住下盘。两马向前驰过,赵匡胤回身抢上手,仰躺马上,大棍从外侧横扫张元徽,张元徽的剑身太长,来不及调动,一个镫里藏身,大棍从马背上划过。

张元徽遇到了对手,心中惊喜,夹马腹再上前,赵匡胤绰白虎棍接战。两人越打越快,越打越狠。只听叮叮当当,兵刃相磕之声不绝于耳。两人左右形成两团旋风,把两人两马团团围住,周围厮杀声似乎都被两人吸了进去。张元徽此时运足丹田真气,把手中大剑舞成一个大轮,如一轮小太阳,剑光四射,挨上就是死。赵匡胤初习星斗移转功,方才硬接一记,果然感觉气随心动,极有事半功倍之效,他内心一喜,当即大开大阖,不管不顾地围攻张元徽起来。但张元徽骁勇非普通战将可比,转眼过了三十来招,赵匡胤丝毫未占到便宜。所谓忙中出错,赵匡胤修习星斗移转功不过一日多,适方才一轮强攻,很快就把积累的真气耗光,他还不知,连连强提真气,不自觉地又用上了天罡气,两种行气法并行,饶是铁人也会气脉紊乱,赵匡胤只觉丹田一阵刺痛,大吃一惊。战场上瞬息万变,这时张元徽一剑正刺赵匡胤面门,赵匡胤急扳大棍回救,却感觉手臂动作明显迟缓。赵匡胤心道不好,忙俯身闪躲,可他肋下带着旧伤,猛然大动作伤口一痛,双腿就夹不住马腹了。这匹马又是他半路抢来的,彼此并不熟悉,马吃疼,腾地原地立了起来,赵匡胤慌忙伸手抓缰绳,马跟他较劲,仰面连打响鼻,赵匡胤顿时失去平衡,一头栽倒马下。

张元徽大喜,纵马跨上前来,倒擎大剑,狠狠向下直刺。赵匡胤跌马时白虎棍被压在身下,此时没有家伙架挡,只有就地收腹,胯骨用劲,身子横移了一寸。就是这一寸救了他的命,张元徽的丧门剑直插入地,未刺中目标。张元徽欺赵匡胤倒地未起,运气拔剑再刺。赵匡胤已然没有招数可用,只好现场抓哏,急中生智,硬挺后背,抬手一把抓住张元徽的手腕,叫声:“你下来吧。”身体向侧面一滚。张元徽没成想还会有这种招式,加上他手臂正在运劲,身体本来就向下倾斜,被赵匡胤一把拽下了坐骑。张元徽反应奇快,右手立刻弃剑,左手用力一撑,身体就势向前滚翻,躲过赵匡胤飞踹出的撩阴腿。赵匡胤哪里容得他调整姿势,一把抓过丧门剑,身体也追着张元徽就地一滚,借惯性抡起左手大剑,照着张元徽后脑就是一剑。可怜那么大一个张元徽,被赵匡胤这一系列江湖无赖招数打过措手不及,丧门剑在张元徽的脖颈处齐齐切下,张元徽人头咕噜噜滚出十几步,双眼犹还未闭,仿佛不相信自己会瞬间由胜变败。赵匡胤被张元徽胸腔喷出的热血喷个正着,浑身又无甲胄,立时洗了场血淋浴。

总算手刃强敌,赵匡胤先回身捡起白虎棍,又把张元徽的人头的头发解开,栓到张元徽自己的坐骑颈前,然后翻身上了张元徽的马,擦把脸上的鲜血,回头来见张永和。

张永和从站阵中抽身而出,回头惊见赵匡胤一身血衣,马前还挂着张元徽人头,不觉大喜,一把抓住赵匡胤手臂,狠狠摇着,却说不出话。还是赵匡胤先恢复冷静,叫道:“四哥,如今形势危急,不可再这样各自为战乱杀下去。必须立即稳住阵脚,否则我军有被分割歼灭之虞啊。”

张永和一点头,眯着眼睛,喊道:“尤其是要稳住陛下所在的一阵。”说着抬手遥指前方,那里正是他带领的二千精锐所列之阵,此时尚未受到北汉军冲击。

赵匡胤眼角扫视战场,看到了战场中间偏西一侧的土山,心中飞快地拟好了对策,靠近张永和的坐骑,伏在他耳边说:“四哥应该火速率本部士兵占领那座土山,多带弓箭,居高临下正可以拦腰攻击太原军队。”

张永和也是军事行家,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赵匡胤的意思,当即同意,招呼赵匡胤:“随我来!”两人直奔阵中柴荣的黄罗伞。

进得阵内,但见柴荣端坐逍遥马上,仍然神色不变,只是眉头紧锁,鼻下黑须微颤。身边环列着符彦卿、白从善等将。一见张永和,柴荣忙问:“驸马方才何往?为何脱离本阵?”张永和马上施礼,回奏道:“陛下,臣方才被北汉张元徽所迫,幸得五弟赵匡胤所救。”他故意把五弟二字说得声音极大,柴荣已经看见了张永和身后的赵匡胤,讶然半晌,他脑子转得快,立刻就想到了韩通,前后一联想,猜出韩通与赵匡胤背后有委曲。只听张永和介绍:“陛下,五弟赵匡胤神勇非常,已经手刃敌左翼主帅张元徽。”此话一出,连柴荣身后的符彦卿、白从善等将也禁不住啧啧称奇。柴荣更是欣喜,身为皇帝惯会分析轻重,眼前不是计较赵匡胤到底叫什么、他与韩通有何过节的时候。柴荣带马来到赵匡胤面前,沉默片刻,说声:“五弟别来无恙?”赵匡胤悬着的心这时才放下,他知道柴荣不会怪他的欺君之罪了,忙抱拳施礼。张永和又说:“陛下,赵匡胤有妙计破敌。”柴荣眉毛一挑,道:“快讲。”赵匡胤望了一眼张永和,知道他这是为自己着想,让他有表现的机会,便把方才的想法又说了一遍。柴荣手搭凉棚向前一望,他这里视线不佳,只能影影绰绰看到那座土山的方位,但他毫不犹豫,高声下令:“张永和、赵匡胤,命你二人火速攻占前方山岗。”

张永和、赵匡胤叫声领命,带马奔驰而出。二千精兵出动,直插北汉军阵,飞奔土岗而来。

张永和带着劲弩箭手直扑土山,赵匡胤则向右侧迂进,两下兜杀。赵匡胤双手擎白虎扫邪棍,满脸满身是血,隐约可见穿的是带补丁的龙袍,一团腥红之中露着两只晶亮的眼珠和一口白牙,观之阴森吓人,胯下坐骑的颈前赫然挂着张元徽血肉模糊的首级,奔跑之时歘歘生风,似一团火球冲进北汉重装骑兵阵中。不少北汉军惊见虎爷张元徽的人头,还在错愕之时,已经被赵匡胤搂头盖脸一棍敲碎头颅,白色脑浆沾裹在白虎棍上,热气升腾,传来阵阵腥味。赵匡胤的形象如此怪异,被北汉军中见者纷纷传言。

张永和一支人马趁着赵匡胤制造的混乱,北汉军注意力转移,一举攻上土山。张永和跳下马,亲自挽弓搭箭,近千弓箭手同时开弓,立时箭如雨发,倾盆而下。北汉军不想头顶突降箭雨,猝不及防,好几位多大将纷纷落马,阵型立时一乱。赵匡胤大喜,挥动手下,奋力冲击北汉中军大阵。周军立刻转危为安,巩固住了阵脚。

刘旻见己方攻势被扭转,急得满头是汗,欲要召唤姚衮的辽军参战,但既怕部下耻笑又怕姚衮不卖他面子,正在犹豫不决,还是王延嗣会揣摩他的心思,进谏道:“陛下快调回张元徽将军的左翼,命他停止追击南军右翼,急速围攻南军中军。”刘旻一拍脑袋,马上传令。他刚发出命令,就见一匹高头大马骤然冲到面前,马上将满身通红,手中一条纯白大棍,望之如火神。刘旻驾前十几员大将立刻驱马向前迎住,大汉一声雷霆怒号,摆棍大战众将。这条棍威猛无匹,发棍有如雷劈大地,转眼已有五六员大将落马丧伤。后面众将细一看,这员将马前竟挂着张元徽的人头。刘旻一惊非小,浑身哆嗦,带黄骝马就要逃跑。王延嗣一把扯住刘旻缰绳,高叫:“陛下且住,张帅虽然被害,但我军左翼还在,我军还有胜机啊。”一听这话刘旻立刻又没了主意,虽然还是紧拽缰绳,但又忍不住回头张望。

这时的高平战场已经死尸层叠,黄沙浸红。北汉军虽然逆风作战,但两军纠结在一起,对北汉军行动的影响倒也不大。战场西侧,姚衮的辽军依旧与李重进、王全斌部对峙,双方谁也不敢先动。正中最为混乱,张永和一部抢占了土山,居高临下攻击北汉军。但北汉军迅速组织反扑,与张永和军在土山周围展开争夺战,不过张永和占着地利,北汉军一时难以占到便宜。周军韩通以下诸将仍陷在北汉军中,各自为战。赵匡胤一部虽然杀到了北汉中军前面,但是他部下人少,又遇到了北汉军卒的精锐,一时无有进展。刘旻被赵匡胤紧逼,柴荣也不能动弹,他此时已没有后备军队可以调用,幸好身边符彦卿、白从善几员大将神勇,才不至于被北汉军围攻。一时间,双方都处于各自的临界点,刘旻一方,就看左翼能否快速返身,一旦左翼加入战局,柴荣中军双面受敌必败无疑;柴荣一方,希望在于张永和和赵匡胤造成的持续伤害,北汉军虽在硬挺,倾覆也只在旦夕之间。

 

这时的辽军阵上,姚衮立马横枪,背后八杆护背旗被风吹得歘歘乱响,萧无可立马于姚衮下垂手处,两人都面向南方观察。姚衮突然一笑,抬手捋着被风吹乱的长须,悠然道:“萧将军,依你之见,此战胜负如何?”

萧无可见主帅发话,忙转向姚衮,说:“战术上太原兵处于挨打境地,大是不妥,但末将以为太原兵坚韧,当比南朝军坚持得久些。”说罢看着姚衮,观察主帅的神色。

姚衮依然不慌不忙,徐徐说道:“不然。以本帅之见,此战的胜负手全在南朝右翼。”萧无可一愣,周军右翼一接战就被张元徽击溃,如何还有变数?姚衮沉声道:“萧将军,倘一会儿太原军左翼杀回战场,我军立刻出击。”

“那,若是南朝右翼杀回来了哪?”

姚衮看着萧无可一笑,并未回答。萧无可自觉失言,也尴尬地笑笑,彼此心照不宣。两人目光死死盯住战场西侧,那里尚自一团馄饨,烟沙靡天,不辨景物。忽然一哨人马从沙尘中钻了出来,不一刻,一排轻骑最先现身,旗帜高挑,甲胄鲜亮,直奔正中战场。姚衮手一停,回头以眼神询问萧无可,萧无可知道主帅的意思,当即抱拳回话:“禀大帅,是南朝军到了。”姚衮当即一带马,叫声“全军撤退”,再不回过头多望一眼。

 

之十九 高平原一战全大周

       潞州城黑夜见兄弟

刘旻这边也看到了战场东南方向涌出的几支人马,刘旻使劲擦擦眼睛,终于认出其中一员将正是冯进珂,还未来得及高兴,就见冯进珂不杀奔周军中军,却一阵风跑到北汉中军刘旻阵前,只见他盔歪甲斜,伏在马上大口喘气。刘旻惊讶的问不出话来,王延嗣策马上前扯住他的衣甲大声喝问,冯进珂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颤声说道:“陛下,南朝援军到啦!”刘旻诸人再往后看,只见烟雾中突现一杆蓝缎子绣锦大旗,上书“大周河阳节度使刘”,原来是刘词的二万生力军杀到了。刘旻忙叫王延嗣去催姚衮出战,王延嗣答应一声正要前进,只听战场西侧声声呐喊,一员黑脸大将手操金戈,如虎入羊群,直指刘旻本阵杀来。王延嗣大惊,认得是黑霸王李重进,再翻回头看辽军,早已踪影全无。王延嗣一咬牙,挺掌中攒竹长枪迎战李重进。李重进早憋一口气,他一直戒备到辽军撤退才投入战场,精气神都在顶头上,看王延嗣出马来战,道声来得好,挥戈就杀。李重进的坐骑风雷啸是宝马,这时就体现出能耐了,它一个蹿步就来到了王延嗣身侧,王延嗣一枪刺空,还来不及回身,李重进的金柄齐天大戈已经斜切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血光,王延嗣的头连带着左肩一并被砍下,死尸倒地。冯进珂本也是勇将,此时见到了生死关头,抖擞精神,抡一对八楞轧油锤上前助阵。冯进珂心眼儿多,他琢磨敌不住李重进的金戈,便抡锤砸风雷啸的头。李重进不防备他有这种招,金戈架挡的招式一下用老,冯进珂的锤竟奔马头而来。情急之下只得狠夹马腹,风雷啸向前一纵,站到了冯进珂的右侧,冯进珂的大锤贴着马屁股滑了下去。李重进不等他变招,回手横砸。冯进珂急向前趴,但他背对李重进,不知大戈来路,戈背正砸到冯进珂护背旗上,砰地一声闷响,冯进珂一口鲜血喷出,双手撒锤,拨马就跑。

这边王延嗣、冯进珂双战李重进,那边赵匡胤立刻就迫了上来。刘旻见周军左翼杀至眼前,辽军又先行撤退,哪还敢耽搁,立刻就开跑。这时刘旻身后一声战马嘶鸣,一员将飞马抡刀直劈赵匡胤,正是杨继业。杨继业知道形势紧迫,不能恋战,抖出压箱底的招法,刀法诡异莫测,只见金光上下翻飞,频频于咽喉、关节等紧要处下手,又狠辣又刁钻,透露着凌厉逼人的杀气。真是猛虎出笼,势不可挡。他一意向前冲杀,赵匡胤也不示弱,当下出手如电,白虎棍忽左忽右,围绕着杨继业周身。两人埋头拆招,也不搭话,两匹马呼啸盘旋。刘旻就趁着这个间隙,催动胯下自在黄骝马,撒腿飞奔。杨继业知刘旻已退,心中动念,催动真气。刹那间,赵匡胤只觉一股熟悉的气劲,直冲面门,他心中一抖,忙偏身拉马从杨继业身旁滑过。回头瞪视杨继业,脸上惊疑不定。杨继业却不恋战,当即拨马护送刘旻而去。赵匡胤心中暗叹:为何这员将的气劲与苗训所传自己的星斗移转功如此相似?但战场不容他细想,忙随着人流,再度加入战团之中。

这时刘词大军已经于柴荣军汇合,加上李重进、王全斌的部队,周军声势大振。北汉军如满负重荷的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当即一败涂地,主帅刘旻又无心死战,众军士更是溜之大吉。战场顿成一边倒之势,周军开始了大追击,只见旌旗卷地,杀声动天。这一战从辰时持续拉锯鏖战三个时辰,双方精疲力尽之时终于分出胜负。北汉军一溃百里,周军奋起直追,获得辎重、兵器、驼马、乘舆、器服等不可胜数,生擒俘虏四千有余。柴荣获得全面胜利,见天色擦黑,方才下令就地休整。刘旻幸得姚衮军护卫,经雕窠岭撤退回太原。

从来战场残酷,都是先立威后施仁。这一夜,周军就地屠杀北汉降卒二千余人,己军投降北汉复又被擒者也一律屠杀,霎时又是一片血海。扎下大营,军中内外一片欢腾,里里外外点起无数火把油松,军医官进进出出忙着医治伤员,后勤军需官则发放米粮,统计伤亡,安置俘虏。更多的士卒聚在一起通宵豪饮,这已经不单单是庆祝胜利,更多的是庆祝自己还活着。中军御帐之内,众将纷纷前来见驾献功。柴荣喜不自禁,平时威严的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容,他特别把赵匡胤唤进御帐,与诸将一同见礼,这可是只有高级将领才享有的资格。韩通隐身在诸将身后瞪着赵匡胤,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

柴荣又命带上邵晁,邵晁垂头丧气跪在御案前,众将也为他捏一把汗。却见柴荣亲自降阶为邵晁解开绑绳,拉着他的手说:“邵爱卿敢于进谏是出于公心,只是时机不宜。故朕借羁押邵爱卿来警肃军心。今邵爱卿已经悔过,快快归回本位,今后还要多借邵爱卿之力助朕大业。”邵晁早已吓得浑身湿透,满头都是冷汗,闻言赶紧磕头,口称该死。众将都为他长舒了一口气,同时也都暗自钦佩柴荣的手腕。

有赏就会有罚,只听老帅刘词咳嗽一声,趋前一步,奏道:“陛下,微臣来此途中遇到了阵前脱逃的樊爱能、何徽,如今他二人就在帐外,等候陛下发落。”刘词年已七旬,话音低沉,已然中气不足,即便如此仍带兵上阵,更显现其忠心,对比之下,樊爱能、何徽及其一干部将的行径就尤为可恨。

柴荣闻言立刻面罩寒霜,坐回胡床上低头沉默不语,满帐众将互相对视,不敢吭声。忽然柴荣猛地站起,大踏步走出御帐,消失在夜幕里。众将面面相觑没有主意,也只得先各自回营。

赵匡胤走在人群后面,早有符采蘩笑意盈盈地来到他跟前打招呼,赵匡胤急忙回礼。符采蘩秋波流动,满面春风,赵匡胤看了也不禁心神一荡,忽然想起萧无陵,却是一阵黯然。两人边寒暄边走出御帐,却见韩通的铁塔身影挡在前方,赵匡胤眉头一皱,目光直直地瞪视过去。符采蘩知二人有隙,怕赵匡胤不顾礼仪当场翻脸,忙打个哈哈,叫声韩元帅。韩通随随便便地符采蘩回个礼,却嘴角一撇,斜睨着赵匡胤,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赵匡胤按耐不住,冷冷地说:“之前承蒙韩元帅照顾,赵某日后定有回礼。”哪知韩通闻言一乐,转身就走,迈了两步,回过头来,说道:“待黄口小儿见过几次大仗,还有命在的话,再来找本帅逞能。”赵匡胤大怒,却听符采蘩低声说:“切莫轻狂,韩帅是军中大将,方今圣眷正隆,你若与他对立,陛下绝对不会偏袒于你。”一席话如凉水浇头,方感觉到官海沉浮,深不见底。

柴荣回到寝帐,斥退内侍,仰面躺在榻上,胸中思绪翻滚,拿不定主意。这时内侍报张永和觐见。满营诸将中张永和与柴荣关系最亲,这一点李重进也比不上。张永和一进账,就说:“陛下,赵匡胤今日一战立有大功,陛下应当敕免赵匡胤欺君之罪了。”

柴荣右手习惯性地抿着胡须,道:“欺君之罪事小,朕所虑是,赵匡胤几番主动助战,为何却被韩通指阵脱逃之人,卿可知韩通与他之间有何过节?”张永和摇摇头,平时水火军之事非皇帝不能过问,何况张永和还位在韩通之下。

柴荣眉头紧锁,深思着说:“安史之乱以来,骄兵悍将最是王朝大忌,可偏偏又越养越多。韩通在赵匡胤一事上明显没有对朕讲实话,忠心如韩通者亦且留有私心,说到底还是韩通的骄兵悍将的劣根,这才是为政者该小心留意之处。”张永和仔细品味柴荣的分析,不由得连连点头,暗叹柴荣的确是站得高看得远,所以才会深得先帝郭威青睐,得到军中诸将拥护。张永和顺着柴荣的思路,试探着问:“但韩元帅是陛下重臣,现在政局未稳,过份苛责恐怕不妥。”

柴荣摆摆手,道:“当然不能苛责。但侍卫亲军司权臣众多,又多是先朝老臣,比如樊爱能、何徽,他二人今日阵前逃脱,不杀无以立军威,杀又恐惊动在朝老臣的心,说朕新登基便杀戮老臣……卿以为如何?”

张永和腰板一拔,郑重地说:“陛下,若陛下只想保境安国,樊、何可以不杀;但若陛下志在天下,则此二人必杀!不杀何以肃军法?不肃军法,又有何人可为陛下所用?”

柴荣身体一动,他正是志在天下的君主,听了张永和这番话激动地从榻上一跃而起,拽枕头狠掷地下,大声说:“卿言甚是,朕复何虑!不错,必须杀!更要借此警示军中一干权臣,天下乃朕的天下,非是他几个骄兵悍将的天下!”

第二天全军启程开进潞州,昭义节度使李筠出城见驾。像李筠、刘词,包括樊爱能、何徽等人都是先帝太祖郭威在军中的把兄弟,因此在后周朝廷、军队中的地位非比寻常。李筠刚过五十,身高八尺,身材又宽又厚,脖颈粗短。紫色的脸皮,须发浓密,眉毛连成一字。李筠年轻时头部受过伤,视力不佳,眼睛总是眯着,与慕容延钊不同,李筠的双眼渗透出一丝阴险,令人心神不宁,军中便暗地送了个绰号:“睡虎”,因为睡醒了的老虎醒来是要吃人的。李筠掌中一条长矛名唤“三棱暴雪铩”,攻击力爆裂无匹,“暴雪”实乃“暴血”之转音。昔年被称为中原第一猛,武功威望犹在韩通之上。

潞州城不大,但因处于战略要地,城墙工事完备。周军奉令在城外扎下营盘,柴荣等一干主要将领则住进城内,全军休整三日。赵匡胤终于重回军营,先去拜会了李老先、高怀德等一干故旧。随后米福隆的车队也随着辎重营移驻潞州,两人见面又是一阵惊喜,还来不及细谈,米福隆身后一个黑头家将叫声大哥,一跳窜到赵匡胤跟前,赵匡胤定睛一看,正是好兄弟郑恩。那边米福隆赶忙说明,原来郑恩摆脱韩通后,一头钻进山里躲了一天一夜。郑恩已经迷了路不知道怎么回米福隆的营地,又饿急了,就跑去五里河摸鱼。他哪里会抓,反而招来渔夫嘲笑,郑恩还不恼火,便跟村里的渔夫厮打起来。幸好有米福隆的手下去采买鲜鱼,赶紧出面劝住双方,把郑恩领着带回米福隆的大车队,郑恩这次学乖了,再不敢乱跑,老实地待在米福隆的车队里等待赵匡胤。现在兄弟三人见面,好不欢喜。赵匡胤想起苗训曾去过渔村为渔民治跌打损伤,推测八成就是郑恩所为,心中暗笑,便粗粗地把自己的经历讲述一番,又拿出白虎扫邪棍,米、郑二人看了连叫奇遇。米福隆见一切平安,军事重地自己不便久留,加上还有生意要打理,转天便招呼手下开拔,回转开封去了。郑恩跟随在赵匡胤身边,虽一时没了军职,也不计较。

进入潞州的第三天晚上,赵匡胤正端坐帐中书写家书,松油灯呼呼闪闪,照着他红润的脸膛,经过几日调息,赵匡胤丹田已经恢复,又是一个棒小伙。这时郑恩一闪身进了来,也不吭声,站到赵匡胤身侧,拍赵匡胤肩头,嘴往门口努。赵匡胤抬头望着他的黑脸,郑恩还不开口,皱着眉,接茬朝门口努嘴。赵匡胤被这个兄弟搞得哭笑不得,也是两个人平日嬉戏惯了,忍不住笑骂道:“你啊你,你又不是小媳妇儿,干嘛这么扭扭捏捏的?”郑恩眼一瞪,随即又泄了火,低着头照旧不吭声,脸已经涨成了黑里透红,红外包黑,不是颜色。赵匡胤一拍脑袋,叫道:“好哇,难不成是那陶家妹子寻你到营中成亲来啦?”

郑恩如同猫被踩了尾巴,大叫:“什么跟什么啊,看她陶三春敢……”当下再不言语,一把拽起赵匡胤,奔出帐门钻进夜幕中。

两个人七扭八拐,来到一片重营包裹中的开阔地。赵匡胤聚目光一打量,不由一惊,只见一排排囚车木笼,足押了近百人。正待思量,郑恩却拉着他转到后排一个木笼前,撒开手,站到一旁再不吱声。赵匡胤仔细一看,囚车中关着一个青年小将,衣衫凌乱,身上犹带着血迹,月光下一头白发煞是显眼,高怀德!

 

之二十 拜大将终得出头之日

       救仇人只能胡搅蛮缠

赵匡胤大吃一惊,抢步扑上前,连声呼唤。在囚车中闭目昏睡的高怀德悠悠醒转,一见是赵匡胤,惊叫一声,猛要起身,身上枷锁一牵,又颓然瘫坐在地。

赵匡胤急问:“贤弟,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高怀德手抓栏杆,长叹一声,叫道:“唉,大哥,小弟命薄,明日就要押赴刑场啦……”说罢,双眼已经泪如雨下,狠狠地以头撞击木笼,哐哐作响,显然是郁积了满腹的委屈和不甘,一时失控,竟不能言。

赵匡胤更是焦急,满头大汗,已然慌了手脚。亏得郑恩在侧,他倒是冷静如常,这时走过来拉过赵匡胤,开口解释事情原委。原来何徽、樊爱能临阵脱逃,连带着他们俩的所有部下也要一并治罪。高怀德隶属于樊爱能麾下,也不管他曾经单骑闯阵,就被关起来等着挨刀。可怜高怀德一番血战之后却要断头,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怎能不捶胸顿足,徒呼奈何。赵匡胤听了呆呆僵立,心中也没有了主意。那边高怀德激动过后疲劳不堪,摇摇晃晃倚栏杆半坐半卧,双目微闭,不作言语。赵匡胤忙伸手入笼,抓住高怀德手臂,催入丝丝真气。

郑恩到底还是孩子脾气,他心里惦记着被高怀德打下马的仇,但又惺惺相惜,不忍心看他白死,因而拽上了赵匡胤过来。两三语解释清楚,又说道:“哥哥去给皇帝老儿求个情,放了高家兄弟,叫他随着哥哥一起打太原,岂不是好?”

赵匡胤心里暗暗叫苦,诛杀何徽、樊爱能及其部将是柴荣下的谕旨,他哪够叫皇帝改主意的分量啊。苦思半晌也了无筹划,只得说道:“兄弟你莫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什么?!”郑恩一听就蹦起来了,扯着嗓子喊:“哥哥你什么时候怕起事儿来了?高家兄弟的确是个娘娘腔、小白脸——俺是一百个看不惯的——但他是条汉子,手底下硬实,上战场也没怂,咱能看着他屈死?!”

赵匡胤听了他这前后矛盾的话更加苦闷,愁眉苦脸没有言语。郑恩看看他,又看看垂头丧气枯坐的高怀德,急得哇哇怪叫。三个人三张脸,一红一黑一白,一愁一呆一恼。

终于高怀德缓过一口气,虚弱地说道:“大哥,郑兄……你们莫为小弟烦忧了,这是天数,小弟但求速死,只恨壮志未酬……”说罢,又悲切切含泪抽搐起来。赵匡胤急忙安慰。郑恩却是不耐烦起来,一声断喝:“也罢,白蜡头一副女人相、哥哥怕惹祸,都没个主意,嘿嘿,就看爷爷俺的啦……”说完转身就跑。赵匡胤一回头,郑恩已经没了踪影,欲要去追,又不放心高怀德,只能为高怀德催输真气。两个人断断续续说着闲话,倒也开解了高怀德死灰般的情绪,但对于明日如何进谏,却终究没有想出个提案来。

一宿无话,转天已经是进入潞州第四天。柴荣升座北门城楼,左右环列李筠、刘词、韩通、符彦卿等一干随征战将。柴荣传令召集高平一战的北汉降卒,除掉已经杀掉的二千多人,现在还有二千左右,这伙人如惊弓之鸟,在城楼下哈腰低头,等候柴荣的发落。柴荣看着这群衣衫不整,灰头土脸的降卒,心里也是颇为感慨,只有早日结束乱世,百姓才能安心在家耕织,再不用阵上送死。不过他可不是滥发同情心的老好人,否则也不会下令先杀掉一半的降卒。对这一半,柴荣决定采取安抚手段,命令释放剩余的北汉俘虏,还每人赐绢二匹,配一套衣装。二千余人劫后余生,感动地山呼万岁。

柴荣微微一笑,颇感觉自己翻手活人、覆手取命,岂非与天地神佛无异?接着犒赏高平之战的功臣,李重进、张永和众人皆有升赏自不待言。随后改编侍卫司怀顺步军,由符彦卿任右厢都指挥使,石守信升任左厢都指挥使。赵匡胤便接任为空出来的侍卫司虎捷步军右厢都虞候,成了慕容延钊的副手。

恩威并施,奖赏已毕,柴荣下令捆绑樊爱能、何徽以下七十余员逃将推赴法场,一并问斩。当下水火军押着樊爱能、何徽诸人一字排开,跪在城楼之下。李筠、刘词等老将与二人都有交情,刘词别过脸去,不敢观看。李筠面色铁青,手指抽动,看着柴荣,几次欲言又止。柴荣这边早看在眼里,不等他们开口,先对着楼下众人发话道:“樊爱卿、何爱卿皆是先朝重臣,深享先帝和朕的信任、优待,想不到竟会有临阵逃脱之举,尔等所为,不就是在把朕卖于那刘旻吗?一念及此,朕之内心何其哀痛啊。”一番话说得听者动容,樊爱能耷拉着脑袋,紧闭双目。身上还带着箭伤的何徽此时抬起头,仰望城楼,哀叹一声:“陛下,臣罪不容诛!只愿以臣之命立我大周军威!”城楼上下人等听了这一句无不心头紧跳。那边刽子手已经从囚车中押下第一批犯人,十个人一溜跪倒成一排,没人前面摆上一个竹条筐,三声号炮响过,鬼头刀落处,十颗首级滚入竹筐,随后水火军以长杆高高挑起,支在军营前示众。

转眼第二批、第三批……六十颗人头已经落地,最后一批十个人终于被押下囚车,高怀德正在其中。

赵匡胤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晃走到一个竹筐前,身子一顿,跪倒在地。一瞬间赵匡胤血撞顶梁门,迈前一步正要喊冤。突然楼下军卒里爆出一声喊:“夹尾巴逃跑的杀,迎敌的也杀?!俺不服!”

全场一愣,目光全被吸引过去。柴荣眉头一皱。韩通立刻示意,几个水火军立即从人群里薅出一个人来,推到楼下。赵匡胤不用看也知道,可不就是他那个宝贝兄弟郑恩。

郑恩倒是没顶盔冠甲劫法场,他似乎认准了自己占着理,先出人意料地跪倒朝上磕了个头,然后一仰脖,理直气壮地吼道:“陛下!这伙人里头不全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啊,也有浴血奋战身上带伤的好汉,陛下一刀全杀了,让将士们寒心哪……”

不等他说完,赵匡胤一声喊:“大胆!”撩衣跪倒,口称管教部下无方,该当死罪。

柴荣似乎地虎头虎脑的郑恩很感兴趣,倒不急着降罪,只是转向赵匡胤,问道:“爱卿可晓得其中有否冤情?”

赵匡胤不加细想,急忙回答:“臣愿意以头颅担保,有高怀德者确未曾随何、樊二人撤退,的确不该杀。”

柴荣目光一转,手捻胡须,只哦了一句,并不作声。现场气氛随之一凝。

“陛下容禀!”谁也没有想到,慕容延钊突然开口。赵匡胤见自己顶头上司开口,心中惊喜不定。却见“万年长青松”慕容延钊稳稳当当走到他身边,低声喝道:“还不退下!”赵匡胤一愣,茫茫然退回队伍。这时张永和在背后一拉他衣角,压低声音道:“糊涂!陛下面前,岂容你市恩他人!”赵匡胤闻言惊出一身冷汗,真真体会到官场深邃,步步玄机,伴君如伴虎。

只听那边慕容延钊抱拳奏道:“陛下,臣闻那一日袭破辽军先锋大营之捷,实出于高怀德谋划。”

柴荣颌首道:“不错,朕想起来了。”这也是高怀德小伙儿长得够精神,虽然少白头,但是大眼睛、通关鼻梁,一脸正气。柴荣一见就不讨厌。

韩通和高怀德并没仇,但是他要和赵匡胤作梗,见柴荣并未吐口杀还是不杀,便不咸不淡地在柴荣身旁来了一句:“又良将又能臣,也不知是真良将,还是在拿我大周军纪法度做私人情!”

这一句话正中柴荣心思,他俯下身,仔细端详高怀德半晌,才对左右说道:“如今用人之际,不可错杀将士。但这员小将看似几分阴柔,不知果真有能为否?”

柴荣一说这话实际就是放过高怀德了,但是得要看看高怀德的武艺。赵匡胤听了大喜,忙向郑恩示意,手指高怀德,又以拳击掌,意思让郑恩提醒高怀德献艺。郑恩在楼下影影绰绰听到柴荣的话,好像是问高怀德有没有能耐。仰头看着,见赵匡胤冲着自己又是握拳又是击掌,还指高怀德。郑恩晃晃脑袋,一拍大腿,明白了。跳起来,嘴里怪叫:“哇呀呀,白蜡头,俺哥哥命俺打你啊!”说罢就扑到了高怀德身上。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站岗的水火军面面相觑,看韩通没有指示,也没上前拉扯。楼上的柴荣以下诸人更是二丈和尚,赵匡胤则痴痴呆呆站在当场,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是好。

这时节郑恩和高怀德已经各自拉开架势走上了把式。一开始高怀德猝不及防被郑恩真楼上了几下,郑恩这莽汉不会作假,虽然明白赵匡胤不会真让他伤害高怀德,但他出手就是真功夫,一点不懂得留后手。高怀德当着这么多人被打急了,也不暇细想,迈开罗汉拳的步法,迎住郑恩的通臂拳。两人立刻蹿蹦跳跃斗在一处。两个人都是马上将官,这步下的武艺并不算最拿手。尤其是郑恩,他的武艺走硬、劲的路数,离开了“氤氲楚骓”,一多半的威力就使不出来。比较而言,高怀德是将门出身,自小受严格训练,拳法虽不高妙,但功底扎实,所谓熟能生巧,应付郑恩那是绰绰有余。也是高怀德命不该绝,这些微的优势就体现出他的能为来了。只见郑恩左手一领高怀德眼神,右手单峰贯耳,直趋高怀德。同样的招数,郑恩使出来就比一般人要狠上一倍。但狠是狠了,他使劲太大,这速度就不自觉地下降了。

高怀德心里早盘算妥当,头一低,双手一翻,一招海底藏花,右手握拳,左手成爪已经暗暗运上鹰爪力的功夫。郑恩一看右手走空了,下边高怀德双手到了,暗叫不好,左手向下一划拉,好歹是把高怀德的右手挡开了。他哪知道,高怀德的右手是虚招,杀招在左手这儿那。高怀德左手带起一阵风声,只听哧喇一声,郑恩的乐子可大了,他又肋下整个被掏开了条大口子,衣服成了前后两片。这就是高怀德手下留情,如果高怀德左手再向里一点,郑恩非得皮开肉绽不可。

柴荣从最初的意外中恢复过来,凝神一看,心中暗叫罢了,两个人好功夫啊,这白发小将身体极其柔韧,但内力精足,一点不软。黑头小将也不差,下盘扎实,气息悠长。“卖面凭汤,唱戏凭腔”,一白一黑两个小将的武功架势都是硬把式,真能耐。柴荣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楼上楼下众人都回头看着他,郑恩和高怀德也不打了,高怀德挨了郑恩两拳,郑恩肋下的衣服被高怀德鹰爪力划出一道大口子,一抬胳膊腋毛都露出来了。柴荣武将出身,看到充满生气的两个小将真是打心底里高兴,乐得拍着手对众将道:“不想我军中有如此后进领袖,真是喜煞朕了。”一句话赵匡胤的心总算才搁回到肚子里,高怀德这就得救了。

当下柴荣把高怀德分拨到赵匡胤部下,这回赵匡胤、郑恩、高怀德三个人才算终于聚到了一起,三个人心中高兴自不待言。

高怀德死中得活,但行刑还在继续,七十多颗人头震慑全军,就是韩通等资深将领也为之咋舌,一时间周军军威大振。柴荣雄心勃勃,高高端坐在城楼上,眼望着北方,传令以天雄节度使符彦卿为河东行营都部署、昭义节度使“睡虎”李筠为行营兵马都监、侍卫司都虞候韩通为行营都虞候,统兵进攻太原。又任命侍卫司骁武马军左厢都指挥使“黑铁塔”白从善为先锋都指挥使,领步骑兵二万人在前开路。河阳节度使老将刘词任为随驾都部署,加上其他侍卫司众将一并随御驾起行。赵匡胤想不到自己出征前还只是个副指挥使,经高平一仗就成了侍卫司主力部队的都虞候。郑恩在一旁更是兴高采烈,摩拳擦掌,打算在太原城下补上缺席高平一战的遗憾。高怀德则是劫后余生,难免对自己的遭遇愤愤不平,也想着早日建功立业,打出自己的威名。当下周军全军出动,如猛虎出柙,直扑向刘旻老巢。

 

之二十一 刘承钧威震月牙岭

         赵则平献计符彦卿

太原是李渊、李世民父子发迹之地,李唐三百年江山的根本,在唐朝贵为北京,与长安、洛阳并称三京。其地左有吕梁,右有太行,汾河环绕,周围雄关林立,凶险之势不让古都长安。安史之乱以后,中原纷扰不休,河东地区凭借地理优势成了地方强藩的坚强根据地,李克用、李存勖父子、石敬瑭、刘知远都是以河东之主的身份成就大业。现今轮到了刘旻。不过他前面不敢打郭威、后面打不过柴荣,高平之战后狼狈败回太原,竟一病不起,虚弱不堪,无力理政。不过刘旻这人虽然不聪明,但始终是运气好,他此前已经安排好了继承人,就是那声名震耳的“吞天狮子”刘承钧,此时面对蹑踪而来的周军,刘承钧当仁不让地承担起了指挥作战的重任,因此太原的军事系统立刻便开始运转。大战在默默无声间悄然而至。

严格来说,太原城西北三十里的月牙岭都称不上是一座山岗,方圆不过二十里,高不过十数仞,但却被周军主帅符彦卿定为首要的攻击目标,直接派出先锋大将白从善带兵攻取。因为月牙岭脚下正是太原通往辽朝的官道,控制了月牙岭,就切断了北汉与辽朝的信息联系渠道。

攻打北汉,打的从来都是辽朝,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

领命而来的先锋都指挥使白从善正当壮年,豹眼狮鼻,一把长髯直垂胸口,虎背熊腰,精力无穷。手使一柄八十八斤“长柯劈山板斧”,昔年作为韩通的副将,在黄河地区屡立战功,也号称马前无三合之将,军中喝号“黑铁塔”。他这次出兵月牙岭心里头着实憋着一口气,樊爱能、何徽等七十多颗沾血的人头让每一个从征老将心生寒意。白从善当然不屑樊、何二人的行径,但他也隐隐为柴荣重用李重进、张永和等年轻将领心生不满,他知道自己在新皇帝面前立足的唯一办法就是战场立功,眼前的月牙岭就是最好的机会。

北汉在月牙岭上只简单修了道石墙,临时仓促,不可能补修起坚固的工事,白从善信心满满,顶盔挂甲,罩袍束带,倒提着自己的家伙“长柯劈山板斧”,指挥部队直冲到山脚下。月牙岭形如其名,一道山梁两头翘中间凹,正如月牙相似。一条羊肠直通岭下,山道横宽只有五六步的样子,两匹马堪堪能够并行。岭上树木许是被北汉兵采伐,用作建筑滚木之用,光秃秃,一片黄土。白从善远远便观察月牙岭的石墙,果然简陋,都没有来得及浇注石灰,高度不过七八尺,不需要搭人梯都能攻过去,白从善在心中庆喜自己行动迅速,正想一鼓作气冲上山顶,却霍然望见,月牙岭下伫立着一人一马,正面挡着周军,不躲不闪,神态悠然舒适。

白从善上下打量这员将,只见他黄眼珠,黄脸膛,牛鼻子,大脸盘,须眉浓密,下巴上红棕色的胡须直长进鬓角里。其身量,估摸跳下马来也得有一丈来高,再看他头顶三梁朝天盔,身披黑漆铁脊甲,背后九杆护背三角旗。脸上的神情不像即将奔赴沙场,反倒挂着几分倦容,眉头微皱,正眯着眼睛盯着路边的山石发呆,外人难窥其心理。

白从善一愣,心中暗道:太原兵里头,插十杆护背旗的是刘旻,虎爷张元徽插八杆,那么能插九杆的莫不就是刘承钧?一想到这,白从善脑仁都疼,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却不含糊,一带丝缰,抬劈山板斧点指:“呔!某大周先锋‘黑铁塔’白从善,统天兵来取此关。尔等莫要学螳臂当车,否则天兵到处,将尔等捻为齑粉!”

黄脸将闻言方收回目光,转头盯着白从善,眉头仍然没有解开,倒是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坐骑,停了一会儿,突然问白从善:“白将军,你可知我这匹马的来历?”

白从善本是个急脾气,此时已经绰起劈山板斧,准备催马厮杀了,听黄脸将冷不丁来这么一句,不由的愣住了。

黄脸将却像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他的声音温暖浑厚,真不像是一个如此剽悍的大汉发出的声音:“这匹马是辽朝皇帝陛下亲自挑选,赐给父皇的,名字叫‘自在黄骝马’,辽朝皇帝曾经说希望父皇骑着它踏入开封城……可如今,父皇把他转赐给我,难道是要由我完成这个使命吗?”

“你果然是刘承钧!”

黄脸将一笑,仍然用淡淡的语气说:“想不到白将军也知道在下的贱名。”

“哇呀呀!逆臣贼子,休走照打!”白从善哪里还有心听他废话,抡圆劈山板斧,一招力劈华山,搂头盖脸直奔刘承钧脑门。白从善这柄“长柯劈山板斧”重八十八斤,加上马的冲力,他的两膀之力,合起来一击之下总有五六百斤的力道,但凡是肉身,谁挨上也是血肉模糊。

白从善人借马力,期望趁着锐气一击得手。但刘承钧始终气定神闲,也不见他催马,晃臂膀,白从善只觉眼前一道白光,当啷啷一阵脆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劈山板斧斜斜着走了偏路,一下砸空。白从善大惊,借错镫之际,回身又是一斧。刘承钧翻手一架,两人兵器正面相碰,白从善始才看清刘承钧手中的兵刃,正是柄通体雪白的“九瓣菡萏白铁骨朵”。

一个回合一过,白从善已经知道自己的两下子够呛,而刘承钧显然还未使出全力。白从善那也是战场的老手,光棍不吃眼前亏,一招手。他手下的周兵立刻会意,发喊冲锋而至。照理说,他这就是耍无赖,两将搏命是单打独斗,士兵冲锋就是群殴了。刘承钧却似乎丝毫不以为意,他把手里的菡萏骨朵朝天一指,晃了三晃。月牙岭石墙后骤然探出一排排弓弩手,当即发弓射箭,直射周兵。而这时刘承钧和白从善正处在山脚下,箭雨飞过他俩的头顶,把周兵射个正着。周兵猝不及防,立刻人仰马翻一片。刘承钧忽然仰天大笑,纵黄骝马,来战白从善。

白从善见手下吃亏,有些发愣,正思量如何布置队形,却见刘承钧又飞马杀来。他精神有些分散,也不及细想,急忙引劈山板斧抵挡。刘承钧此时杀心暴涨,双眼圆睁,一边出招,嘴里一边呼呀嚎叫。岭上的北汉兵似乎深谙主帅的脾性,也鼓噪叫好。周兵和白从善不见此种战法,越加慌乱。

刘承钧的骨朵招式刚猛,一百零七斤的铁家伙在他手里直如同一根筷子,速度惊人。白从善好不揪心,偏偏刘承钧嘴里还不停,一直大声喝问白从善为何而战。后来白从善恼火起来,也大声应答:“本帅为的是我大周皇帝一统江山!”卷劈山板斧斜扫刘承钧,刘承钧带马躲过,立刻变招,手臂交叉用劲,滴溜溜一转骨朵,使出一道螺旋劲,把白从善抽回护身的劈山板斧弹开,仍旧急速旋转着向前突进。白从善此时前胸要害全无遮拦,忙收腹拧腰侧身躲闪。但刘承钧的骨朵立即横移,旋转着向白从善的身体一顶。这一招正中白从善肋下,白从善只觉得好像道闪电击中自己,一阵剧痛,知道肋骨已经被击断,双眼一黑,翻身栽倒。刘承钧的黄骝马一脚踏过来,正踩在白从善的右腿上,只听嘎巴一声,腿骨立刻折断。白从善也是硬汉子,满头大汗,却咬牙不吭声。

刘承钧来回带着马,嘴里念念有词,饶有兴致地居高临下望着白从善,再次问道:“你为了别人厮杀,现在就要送命,你会后悔吗?”

白从善痛得阵阵眩晕,岂能再受刘承钧侮辱,双目圆睁,破口大骂,他只想激怒刘承钧好求得速死。

刘承钧仍然闲庭信步。这时节周兵见主将落马,急得奋起冲锋,但岭上箭势不歇,北汉兵也冲下岭助战,护卫在刘承钧身边。刘承钧不屑地撇着周兵,暴喝一声:“再上前一步,白从善性命不保!”周兵左右为难,呆立当场。
   
刘承钧回到白从善头顶,幽幽问道:“你是想死……你这样的人,你的一生除了杀人就是被杀,难道还能有一丝他图?这世上正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了,才会如此失序。”白从善双眼紧闭,不理会刘承钧。刘承钧等不到回答,叹了口气,突然他一把拉起缰绳,黄骝马扬起铁蹄,吸溜溜一声长鸣,随即狠狠踹下,白从善身体不能动弹,被黄骝马踏个正着。只听一声声哀号,伴随着骨骼断裂的声音,笼罩在全场。刘承钧疯狂地挥动铁骨朵,捣砸白从善的身体,顿时血水四溅,黄骝马的下腹都染成了红色。刘承钧坐在马背上,放声大笑。周兵看着眼前这幅场景,真如同活见了剥皮地狱,立时斗志全无,眼睁睁看着主将被杀,个个呆若木鸡。

不多时,堂堂周军先锋“黑铁塔”白从善,就被刘承钧的自在黄骝马踩成一滩肉泥。如同修罗附体一样的刘承钧慢慢恢复平静,抬手擦了把脸,转回头盯着周兵队伍。周兵军心立刻崩溃,先是一两个,后是一群,接着将领也转身就跑。半个时辰前还不可一世的周军此刻顿时溃如散沙,北汉兵略略追杀一阵,周军先锋竟不敢翻身抵抗。

刘承钧一战击杀周军勇将白从善,“吞天狮子”之名立刻在周兵中流传开来,满营周军谈之色变,甚至刘承钧的黄眼红须都目之为厉鬼转世,修罗重生。

 

符彦卿在第一时间接到了白从善兵败的消息,老头子眉头紧锁,思绪翻转,捻须沉吟不语,呆坐半晌。符彦卿并不是郭威的旧部,他从后晋时代开始就是独霸一方的节度使,论资历甚至比郭威还要老,在后汉更是受封过“魏王”头衔。靠得正是他会做人,左右逢源,因而在哪一朝都能得到信任,也因此在同僚中得了个诨名“无忧公”,与有名的“长乐老”冯道并称。柴荣的气势让满营众将折服,可唯独他符彦卿却是不以为然,他实在见过、经过太多了。符彦卿深信,在乱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拥有实力。跟刘承钧拼命?白从善可以,他不可以。白从善兵败了,还是大周的忠臣,他的兵赔光了,却可能瞬间被扫地出门,成为开封一介乞丐。符彦卿深深叹了一口气,端起桌案上的粗茶,润润干涩的嗓子,胸中却是计无所出。午后的阳光从帐篷顶的通气口洒进来,把大帐照得一片惨白色。

此时亲兵进大账通报,有河阳节度使刘词帐下从事求见。符彦卿招招手,靠在椅背上,手掐鼻梁,闭目苦思。

“小人参见大帅。”一个圆润的声音响起。符彦卿睁开眼睛,却见眼前站着一个青年儒生,他头戴软蹼头,身着绛青色麻布儒衫,脚上一双玄面白底布鞋。符彦卿第一眼就有了几分好感,又打量儒生的面孔,这人脸色泛白,显然不经风雨,细眉长目,隆鼻方口,最突出的是脖子出奇得长,显得身体不成比例,此乃天生异象。这儒生浑身朴素,一尘不染,神态安详,眼里似乎泛着一层浮光,含着无限的深意,给人感觉若即若离,高深莫测。符彦卿也不禁神情一凛,不由挺直了脊背,客气地说:“先生请坐。敢问先生此来有何以教我?”

儒生再次抱拳谢过,不慌不忙地坐到符彦卿桌前的胡床上,头颈不动,目光四下一扫,确定没有闲杂人等,最后落回到符彦卿脸上,用低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回禀大帅,晚生此来是奉我家河阳节度使刘老元帅密令,劝大帅早日退兵。”

符彦卿闻言眉头一跳,手指都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符彦卿低头喝了口茶,忽地抬头,逼问道:“尔可带有刘帅书信?”

“没有……”

“大胆!”符彦卿一拍书案,霍地立起,目露凶光,咬牙怒叱:“你必是北汉奸逆!潜入我军,离间我等同僚,本帅留你不得!”说罢,按绷簧抽出佩剑,一道白光直切向儒生脖颈。符彦卿这口剑唤作“小青釭”,想那后汉三国名将赵子龙曾从曹操百万军中夺得一口“青釭宝剑”,符彦卿这口剑敢取名“小青釭”,能差得了吗?正是不世出的好剑,握在手冷森森寒气逼人,光闪闪夺人二目。

儒生却纹丝不动,只直直盯着扑面而来的剑锋,眼睛一眨不眨。符彦卿的“小青釭”在儒生脖颈前打住,砍杀的姿势不变,低声喝问:“尔怎知我不会下杀手?”

儒生冷冷地答道:“因为我的话还未说完,而那将是大帅最想听到的话。”

符彦卿呵呵一笑,转手一个剑花,小青釭入鞘。动作紧凑利落,有意显示自己的武功。转身坐回自己的座椅,缓缓地说:“你,不会是陛下的人。”

儒生听了这话始才微微一笑,答道:“大帅明鉴分毫不差,如果是陛下对大帅生疑,派晚生来刺探大帅心意,绝对不会……”

“在本帅新败之时前来。”

儒生点点头,肃容道:“大帅是明白人,晚生信服。那就长话短说,我家刘帅只命晚生来说一句话:若您动议退兵,刘帅会全力支持。不知大帅之意如何?”

符彦卿瞅着儒生,内心里揣摩着刘词的心思,二人领地天各一方,平时为避嫌疑很少来往,那刘词老儿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哪?不过他知道这是不可能从这儒生嘴里问出来的。符彦卿换个姿势,伏低上身,问:“请回复刘帅,符某早有此心。只是不知如何该回奏陛下为宜。”

儒生先是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点点头,听到符彦卿的问话,向前凑了凑,低声答道:“大帅,若大帅拿定主意,晚生倒有一计……”

符彦卿听了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手抚银髯,笑意昂然,夸奖道:“先生真是高人,符某佩服。请回复刘帅,符某主意已定。”

儒生略略一谦虚,面上仍是不挂表情,当即起身请辞。

符彦卿亲自送至帐门,颇为依依不舍,追问道:“还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儒生回身作揖告别,答道:“晚生赵普,草字则平。大帅保重。”说罢迈步出帐,飘然而去。

 

之二十二 抱腹山人谈笑杀人

         黑虎福星憨态可掬       

“哈哈,不是哥哥夸张,上次无名岩一役真真是九死一生。当时实在想不到还会有和兄弟见面的机会。唉,刀口舔血,人生如浮萍啊。”

“胡扯!哥哥要是被那只契丹狗杀了,俺就一路杀到北地辽国,把他们那个‘睡王’斩了给哥哥献祭!”

“对,前提是所有辽国武将全部背对着你,好让你用槊偷袭!”

这里是周军营寨边缘一处哨卡,月光下,一红一黑一白三个人正在巡哨。头一个说话的是个九尺大汉,脸色红润,须眉浓密,大眼海口,相貌堂堂。中间是个矮壮汉子,光头不戴帽,黑漆漆的脸庞,一张大嘴,微微几根红胡须,说起话来手舞足蹈,没个稳当劲儿。最后这个是个美男子,皮肤白里透红,说话细声细气不紧不慢,但是双眼十分光亮,显然武艺不凡。正是赵匡胤、郑恩、高怀德哥儿仨。他们仨这几日朝夕相处更觉投缘,因此又序了年齿,高怀德比郑恩大上一岁,但郑恩顽劣成性,依旧是“白蜡头”长“白蜡头”短,高怀德也拿他没辙。

高怀德损完郑恩,不等他反击,便转头问赵匡胤:“大哥,听军中说你的绰号是‘四宝无敌大将’?也不知是哪四宝?”

赵匡胤闻言立刻捧腹大笑,他抬手背抹着眼角,嘴里边还大言不惭地回答:“哪儿啊,那是俺随嘴吹牛瞎掰的,哪里有什么四宝!”

“哎!不对,”这是郑恩插了进来:“昔年在关中时候,哥哥不是也对人吹嘘过自己是什么‘浑不吝’、‘楞头青’、‘冲天炮’、‘莽撞人’四宝护持的无敌大将的嘛?”

郑恩说的是当年赵匡胤和郑恩在长安城里没钱买饭,赵匡胤就到一家饭馆要了碗汤,把仅剩的一块硬馍泡着和郑恩分食。不过他这种吃法却开创了日后的西安名吃“泡馍”的先河,这是后话。那时节赵匡胤正在落魄,这是他要汤时跟饭馆伙计吹的牛皮,现在被郑恩揭了老底,换了旁人还不羞臊?偏偏赵匡胤不是那种人,他丝毫不为自己落魄时的经历羞愧,真真坦荡豁达,非常人可及。

只听他又是仰头一笑,手抚胸脯,仰视皓月,感慨万千地言道:“哎呀,兄弟你这一提真让人怀念哪,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天大的英雄也要为五斗米折腰,而今富贵来之何易哉!”郑恩也缅怀前事,胸中情绪起伏难平,唯有狠狠点头。

那边高怀德没有他俩的心思,倒是一拍巴掌,叫道:“好个‘浑不吝’、‘楞头青’、‘冲天炮’、‘莽撞人’的四宝护持!嗯,以小弟看,配合哥哥的一贯形象,不如改为“四宝火神”,就叫“浑不吝、愣头青、冲天炮、莽撞人的四宝火神”,这绰号既雅又俗,正适合大哥的气势,不如就此叫出去好啦。”

郑恩不懂什么雅俗,在一旁起哄,道:“白蜡头说的也有道理,哥哥而今在军中也有了不小的名头了,该起个绰号,像俺叫‘黑虎福星’,白蜡头叫‘白蜡头’…”

赵匡胤为人低调,一向不甚在意这些,便打断郑恩的话头,转问高怀德:“还不知贤弟的名号如何称呼?”

高怀德不好意思地笑笑,答:“先前在潼关时,因小弟一向白袍白马,故而被唤作‘小白龙’……”

郑恩可逮住了机会,立刻出言讽刺道:“说甚白袍白马,直说了就是因为你的白蜡头脑袋嘛。”

高怀德听了气个七窍生烟,伸手就来抓郑恩。两个大孩子追追打打,一路跑了个无影无踪。赵匡胤起先还被两人的打闹讽刺逗得前仰后合,转头见两个人竟然自顾自打闹去了,不仅叹了口气,郑恩终究是一身江湖习气,也不计较个地点身份,高怀德本是个稳重的官人子弟,现在竟也被郑恩同化了,以后真是该管管自己这个宝贝兄弟了,边走边想,就走到了营寨边缘地带,立住身形,等待郑恩、高怀德两个人。

此时月上树梢,几缕微风,漆黑的树影在地上影影绰绰地地摆动,一片窸窸窣窣的林叶响动。赵匡胤闭目深吸一口丹田气,微微几丝林木清香入鼻,不觉心旷神怡。好个初春的月夜,草木抽芽,天地间也铺满生命的芳香。

忽然赵匡胤心神一动,但觉一条黑影在草丛中一闪而过,好快。赵匡胤那警觉性够多高,当即抽刀在手,凝神提气,侦测周围动静。他未带扫邪棍,自觉威力不足,便以静制动,潜心等待。黑影这时已经隐入林中不见。但赵匡胤知道,来人的注意力正聚集在自己身上。

万籁俱静之际,一片残云浮过,赵匡胤视野一暗,就在这注意力一变的时候,赵匡胤耳边一道寒风略来,直奔咽喉要害。绕是赵匡胤反映迅捷,一翻腕,手中刀直劈而下。半空中叮当一声脆响,一把薄如竹纸的“棉丝柳叶刀”嘡啷落地。赵匡胤刀未落空,只觉柳叶刀后有绵绵气劲涌至面前,原来黑影发出柳叶刀后便腾空出击而来。赵匡胤但觉来人内力深厚,揣摩自己仓促间难以硬接,便就地来了个后仰翻,随即骨碌碌滚到一旁,待得停身握刀,一抬头,只见眼前站着一个青衣长衫,面罩黑纱的修长身影。

青衣人两击未能击杀赵匡胤倒也不急不恼,双手叉腰,好整以暇地等着赵匡胤。来人身量很高,接近八尺,很瘦,看骨骼是个男人,但袖子外露出的手却嫩如白玉,站在那里倒有几分宫装仕女的娇弱之态,似细柳扶风。

赵匡胤好不诧异,一抖丹田,大喊一声:“呔!来者何人!擅闯我军禁地,其罪可杀!”

青衣人却好似听了个笑话,忍不住发起笑来,右手收到胸前,如美人掩口而笑的姿势,双肩剧烈抖动。好一阵,始才恢复常态,朗声道:“若真要杀人家,你为何还不动手?”

这声音起起伏伏,是男人的嗓音而尖细,如未变声的童子一般。

青衣人说着,一撩面纱,露出一张清秀纤细的面孔,他眉弯如柳叶,唇红若胭脂,月光下皮肤粉红,白白净净,竟生的比那女子还要精致标准。

赵匡胤一愣,一时呆住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青衣人又是一声微微叹息,叹道:“人家容貌倾国不假,但是你也不该在战场上分神,这样会送命的!”

赵匡胤又是一愣,说时迟那时快,不待他反映,青衣人已经呼地抢近身边来了,伴随着一阵芳香两条白光霍地向小腹扫来,赵匡胤大惊,忙旱地拔葱向上腾跃,可他明显感觉身形散漫,双腿直直的暴露在青衣人面前。

青衣人哪里还客气,当即抬腿横扫。赵匡胤半空中遭到痛击,半分调整没有,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想再跳起来,但却双腿乏力,如灌了铅沙,赵匡胤大惊失色,茫然不知所措。

青衣人并未急着连续进攻,只是悠然地踱着步,渐渐逼近,两把棉丝柳叶弯刀在他袖中若隐若现,只听他不紧不慢地对赵匡胤说:“你动不了了?这是当然啊,你方才就已经吸进了人家独门的‘散功香’,半个时辰里是提不起真气了。”

赵匡胤大惊,心里暗道:郑恩、高怀德两个臭小子也不知跑哪里去了,我方才那么大声喝斥为何还没有听到?当下手脚乱爬,但是连手臂也感觉到迟钝生硬,额头上不觉就渗出来冷汗了。

青衣人一步跨到赵匡胤身上,俯下身去,右手刀轻轻划过赵匡胤脖颈,赵匡胤只觉得丝丝冰凉,也不知是刀锋还是自己的血液。

青衣人异常温柔地劝慰道:“莫急,人家杀人从来都不是草率而为的……你有什么遗愿?”说着还细心地抬起左手,用衣袖为赵匡胤擦拭鬓角的汗珠。

见赵匡胤闭目不语,青衣人似乎很遗憾地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只管记得是‘抱腹山人郭无为’取了你的命便了,省得你去了那头没有对质。”

赵匡胤闻言猛地睁开眼,重又地打量起眼前的郭无为,暗道:原来这就是“御前三驾”的抱腹山人郭无为!心中惊异万分。

郭无为见赵匡胤怔怔地盯着自己,不觉大敢有趣,他仪态万方地回手掩口而笑,双眼妩媚如丝,咯咯笑着说:“哎呦,你这大汉好一副死相,死到临头还盯着人家看!”语调显然十分高兴。

赵匡胤却是头皮发麻,想不到郭无为是这种人,难不成这就是古时所谓断袖之癖者?

郭无为笑够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俏皮十足地双手一拍,露出天真的表情,嘴里说的却是:“哎呀呀,人家差点误了正事,再不跟你红脸大汉胡缠,取你性命啦。”说罢右手棉丝柳叶刀已经如变戏法般握在手里,刀锋一转,斜切赵匡胤脖颈。

赵匡胤见他谈笑间翻脸无情,哪还敢托大,使劲挣扎,但也只不过在晃悠脑袋而已。刀锋直入肌肤,赵匡胤只觉喉结处一阵冰凉,心叫:完了!

过了半晌,赵匡胤感觉脖颈传来阵阵刺痛,奇怪,死了还有感觉?哦,肯定是脑袋丢了,成了个无头鬼,还会不疼?嗯?不对啊,赵匡胤偷偷睁开眼睛,却见郭无为正居高临下死死地盯着他。自己没死?

“这个,你是从哪里来的?”郭无为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赵匡胤这才看到,郭无为手里正拿着萧无陵送他的海东青挂饰。想是方才胡乱转头时从衣领中挣脱出来,被郭无为看到的。赵匡胤霎时恢复意识,急忙抬手抢夺,但手脚无力,只嘴里急得哇哇乱叫。好容易,抽筋的嘴角才冒出一句完整话:“鼠辈!要杀要刮随便!这东西你不能抢!这是……这是比俺的命更重要的东西!”

“哦?”郭无为听了却陷入沉思,神色惆然暗淡,出神喃喃自语:“比命更重要、比命更重要……哈哈,好,哈哈哈!”

郭无为昂头大笑,猛然从赵匡胤身上站起,面朝外,回手把海东青骨雕扔在赵匡胤身上,背对着赵匡胤,道:“我不杀你!你要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说罢腾身而起,几个起伏,转眼消失在丛林之中。

赵匡胤仰脸看天,深深吸气,默默地运行内功,几个周天而过,竟还不能化解身上的散功香余毒。唯有长叹一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胡打乱撞之下杀了一个张元徽,今日一见郭无为才知道河东“御前三驾”的名头绝非虚名,想那刘承钧必然更加了得,自己这两下子还差得远咧!

又想到郭无为,他似乎认识自己的海东青挂饰,但是为何会因这个小小的骨雕而放自己一条生路哪?还有为什么给自己方才的话叫好?这就百思不解了,又想到郭无为的做派,更是禁不住心中一声苦笑。

正在出神,只听有脚步声传来,夹着人语。

“你说你,二十好几的人了,还躲在树丛里不出来,你还当是你小时候撒尿和泥、放屁崩坑的时候吗?”

“哈哈,抓不着俺就直接认输嘛,白蜡头你就是不爽利!”

甭问,还不就是郑恩、高怀德两个。原来方才高怀德抓郑恩,郑恩泛起了孩童心性,就钻进了树林躲起来。高怀德找他就费了这些功夫,因此赵匡胤与郭无为一番交手,两人全没看见。赵匡胤对这两位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躺在地上不吭声。

这时郑恩两个已经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赵匡胤,只听郑恩说:“别动,哎,白蜡头,你说哥哥这是在睡觉啊还是练功?”

高怀德也奇怪,道:“许是练功,哪有大半夜和衣躺在荒地睡觉的道理?”

“对啦,咱哥哥不是常人,练得功夫肯定也是奇特。嗯,俺也要学!”说罢,郑恩把手里的刀一扔,扑通一声就地躺倒,一动不动,学起赵匡胤来。

赵匡胤在旁边听了这个气啊,心说:郑恩啊郑恩,你说你是实惠啊还是傻啊?有这么练功的吗?你怎么就不走近来看清楚再说?

幸亏还是高怀德心细,几步走到赵匡胤身边,一看赵匡胤衣服凌乱,胸前带着血迹,惊叫一声:“大哥!”急忙扑倒,双手扶起。

赵匡胤微微咳嗽几声,慢慢调息,轻声说:“无妨,愚兄方才被贼人暗算,还好没有大伤。只是中了毒,腿脚无力,还不能行动。”

高怀德急忙解下自己褂子给赵匡胤披上,一回头,见郑恩还在那躺着哪。高怀德上去就是一脚,骂道:“大哥受伤啦!你还在这耍宝啊!”

郑恩扑棱跳了起来,嘴里哇哇叫着:“哪里?啊?贼人在哪里?”

赵匡胤对郑恩无可奈何,忙唤过两人。当下郑恩、高怀德一左一右搀着赵匡胤,先回到寨里去了。

仨人刚进得营门没走几步,就见眼前人影晃动,都头、军头级的小头目们来回奔走号令,乱糟糟一片人嘶马鸣。三兄弟再明白不过:这情景就表示要出征了。只是不知道是哪支部队。赵匡胤正在四下踅摸熟人,就觉得四周光线一黑,自己好像是整个陷进了黑窟窿里。三个人齐齐抬头一看,原来是满身戎装的韩令坤站到了他们对面,手里还倒提着那把渗人的“滚钉狼牙拍”。

 

之二十三 论优劣刘节度寄语

         败天雄杨无敌扬名

赵匡胤仰头看着自己这个发小,未开口打招呼,先不由自主地感慨一句:“好家伙,你可真真是‘一座山’哪!这黑灯瞎火地往人前一站,把月亮遮个溜溜严。”

只听韩令坤尖声尖气地说:“可不是嘛,长这么大个子,穿衣占料、吃饭费米,最可气的是到哪里都把大爷我挡住了,被人当影子!”

赵匡胤、郑恩、高怀德听了这番话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傻呆呆地往韩令坤身后一看,原来是刘廷让隐在韩令坤身后。他是个小矮个儿,别人看不着,所以发起了牢骚。赵、郑、高明白过来,立时哈哈大笑起来。

韩令坤一低头,骂道:“你个小‘矬猴儿’,站没站相,哪点像个出征厮杀的将军!”

刘廷让朝赵匡胤哥儿仨拱拱手,回头瞪了韩令坤一眼,斥道:“没看到五哥受伤啦!还斗嘴,有闲工夫还不去唤军医!”

韩令坤嘴拙,哪里是伶牙俐齿、猴儿精八怪的刘廷让的对手,其实刚才是他先看见赵匡胤被搀扶着回来的,因此赶过来问候,哪成想现在反被刘廷让抢了先,不过两人是刎颈之交,韩令坤并不会较这个真,就招呼手下去叫孙半仙儿。

这边赵匡胤忙摆手说自己没事。

郑恩嘴快,问:“猴儿啊,你们要出征了?”

这几日在赵匡胤撮合下,郑恩、高怀德早和王审琦、韩令坤、刘廷让三个混熟了,几个人都是好汉,一见相惜,只是石守信随符彦卿在外,故而还未叙旧。刘廷让瞪大了眼睛,他一贯喜欢大惊小怪,此刻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你们不知道?我军先锋败了!‘黑铁塔’白从善被刘承钧生生踩死啦!现在我家张驸马和李重进李帅就要连夜出兵增援符帅去了。”

赵匡胤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

 

半个时辰前。

夤夜无边,寒风激荡。

明灯火烛,周军御帐。

柴荣面如死灰一般地端详着手中战报,唇边胡须阵阵颤抖,明显是在拼命压制着心中的激动,但急促的气息已经暴露了他的内心情感。

周遭的一干重要将领,刘词、李筠、慕容延钊、韩通等人俱各感受到了这位皇帝的情绪,大气不敢出,紧张地注视着柴荣。

战报是符彦卿递呈的,上面首先写了白从善殒命疆场的败报,接着写道:自己的先锋部队粮草不济,难以持续进攻,而且据报北地辽国已经派出二拨人马,随时南下救援太原城。如今一则需要柴荣快速接济粮草,再则下一步是攻太原还是打辽国援军,也要速做安排。以防先锋部队被辽国、太原两下合围云云。

柴荣看得眼皮突突直跳,好嘛,怕什么来什么,自己在高平之战之所以能取胜,一个重要原因是辽朝主帅姚衮避战不出。如今辽国二次发兵,再不可能寄希望他们又来一场引而不发的观战。柴荣思虑翻转想不出来个万全之策,抬头望望众人,但仍陷在思绪中没有言语,只把手中信纸在桌面上一摊。

刘词双手捧起,与众人一同传阅,众人俱皆眉头紧锁,一时无言。按道理,张永和辈分低,本不该他先开口,但是他分管着周军给养后勤,此时见符彦卿的书信与己有关,便趋前一步,叉手禀道:“陛下,臣连夜调集粮草,明日一早就起程支援符帅。”

柴荣微微一怔,转头疑惑地望着张永和。

张永和知道柴荣的疑惑所在,呵呵笑道:“陛下容禀,我军自带粮草虽然仅能自足,但近日来,有大量本地布衣百姓携带粮草辎重前来犒军,其一片盛情甚是感人,因此微臣有能力连夜整备出余粮,供应符帅的先锋大军。”

柴荣听了张永和的话不喜反忧,眉头越拧越大,复又低头默默不语。

一侧的刘词看看张永和,又看看柴荣,手捻长髯,仰天不语。

李重进在旁边颇不耐烦,他看不惯符彦卿的瞻前顾后,想当初柴荣指派白从善为先锋他就有些不甘,现在看到败报,李重进心里说:看吧,不行就是不行,那些废物脓包派出去多少还不是一样!这就是李重进年轻气盛,办事不计后果。他看柴荣神气消沉,以为是柴荣接到败报慌了神,便一拔胸脯,大声道:“陛下!臣不才,愿率本部兵马前往截杀辽国援兵。”

李重进丹田发声,震得大帐嗡嗡回响。柴荣回过神来,先朝李重进深深地望了一眼,表示嘉许,脸却转向张永和,道:“烦劳驸马速速准备,及早发兵支援先锋部队。”

张永和领命,丝毫不耽搁,急急出帐而去。

柴荣身子靠回椅背,斟酌着说:“李爱卿,你与张驸马一道出兵。但你部人马不多,因此是否与辽国开战要根据情况而定,与符爱卿商议定夺。”言下之意就是要符彦卿节制李重进。

黑霸王李重进一昂头,道:“谢陛下!臣此行定不辱陛下之命!”说罢迈大步整顿军马去了。

柴荣发出两路军马犹自未能放轻松,双手互抱互分,显然是在苦苦思索抉择。当下不再言语,一挥手,群臣退下。

柴荣在想什么刘词最知道,但是刘词老于世故,又有自己内心的小算盘,因此并不说破。老将军在御帐前与众同僚话别,回归自己的军帐。中军官进来禀报从事赵普已经返回,刘词眉头一跳,急忙传进。

长颈儒生赵普一身尘土,唱个诺,恭敬地走进帐来。

刘词早已经屏退下人,唤赵普坐到身边来。两个人丝毫不废话寒暄,互推诚腹,低头密语。

赵普与日间会见符彦卿时的表情截然不同,对刘词是充满了信任和关怀。先给刘词披上一件旧褂子,然后坐下诉说自己的经历。

赵普今年三十一岁,早先是读书人,但五代乱世读书人受歧视,被冠上“毛锥子”、“措大”等蔑称,前途出路更是丁点儿没有。赵普有事业心,当然不会安于现状,于是投身于吏,精通官府行政业务。后来得河阳节度使刘词赏识,又转而投身军中效力。不过赵普在军中照样被武夫们看不起,更是被按了个“半部先生”的诨名,意思是他只会背诵半部《论语》。

只听赵普介绍符彦卿接受了刘词的退兵建议,又说道:“符帅不知该如何向陛下陈情,因此学生献计要他向陛下要粮,同时散出人马四下寻粮,引诱太原兵来袭营,姑且卖给敌人一阵,借以警戒陛下。”

刘词听了汇报点点头,喝了口热茶,眼望帐门,幽幽叹道:“天下纷扰百年,最乱不过最近数十年。我老了,可能再看不到升平时代了。”

赵普一阵激动,颤声道:“大帅!”

刘词不动声色,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道:“方今中原凋敝,几乎无力统一。解决之道,则平啊,只有你的‘先南后北’之策最为现实可行。”

赵普默默地望着刘词,轻声道:“所以,现在绝对不是攻打太原的良机。”

“不错”,刘词又说:“绞杀了太原刘氏政权,就要直接面对契丹辽国,我们没有实力与之对抗哪!”

这些都是赵普之前对刘词讲过的话,他顿了顿,忽然道:“大帅,学生窃以为今上刚强有余,怀柔不足,恐陛下行事会过于求速。”

刘词叹了口气,没有作答,他想起了方才柴荣深思的面孔,忧虑地说:“就怕陛下会兵行险招,强行提兵攻打太原,白白损伤我中原好儿郎的性命。”

赵普闻言也是哑然。

刘词转过思绪,又道:“则平啊,恐怕我命不久矣……你不用说话,人谁不死?我知你生性坚强,身处乱世犹心忧天下,不如此也不会投身军中。观今日世事,成大事者必有凡人未有之决心、勇气,而你,正是斯人。”

赵普一惊,忙说:“大帅,我……”

刘词脸色又是一变,呵呵笑道:“不然,可惜你不是行伍出身,纵有通天之才,也难以服众。你若成就大业,必得辅佐一个真正的举世无双的大将。”

赵普心头一动:难道名声如日中天的当今天子柴荣在刘词心中还不是这等人物?他看着刘词深邃的双眸,越加疑惑。

刘词上下打量着赵普,缓缓续道:“则平,最紧要的是你失之为人苟刻,如此则不适合做统帅,而只能屈居人下。你若为帅,必败无疑。”

赵普被刘词这句话大为震动,不由得也陷入沉思之中。

刘词抓起手帕擦擦嘴角,换了个姿势,诚恳地说:“陛下如今最为倚重的智囊,就是那‘七窍玲珑’王朴,此人虽聪明绝顶,但心胸狭隘,容不得人。若此时老夫将你推荐给陛下,恐怕反而对你不利啊。”

赵普深深点头,感慨时运未到,徒呼奈何。灯火摇曳,一老一少两个人的身影在墙上或淡或浓,如帐中人的心绪一般,飘渺无依,难以把握。

 

曙光初升,大地一片金黄。柴荣揉着发红的眼睛,在内侍的服侍下经过面,喝完温热的鸡汤,缓步迈出御帐,他昨晚的失神无措此时已经一扫而空。

柴荣当然不会仅仅因为白从善一场败仗而六神无主,他考虑的事情要广阔深远得多。根据韩通的水火军侦测的情报,如同张永和昨晚所言,符彦卿的先锋部队也得到了大量当地百姓的米粮援助,因此军粮根部不应该是符彦卿的借口。但是符彦卿却拿军粮说事,这就表示符彦卿的战心不稳!

一昼夜苦思后打定的主意,后续的步骤也已经想好,他是柴荣,他是天下唯一的柴荣。柴荣右手抿着自己的黑胡,微微发笑,暗道:你一个地方军阀,拿捏不了你,朕如何统御天下?

昨夜张永和、李重进两路人马已经发出,晨间的军营还很宁静,军卒们远远看见戎装在身的柴荣,远远便跪倒一片请安。柴荣视若无物,继续在军营中散步。身后一干昼夜待命的水火军,紧紧相随。

这时天际处飘过一团阴云,转眼间细雨纷纷,这是春雨,柴荣看着绵绵细雨,眉头一皱,雨天可是不宜行军哪。

正在踟蹰,只听一阵骚动,几匹战马一涌而至。水火军忙围住柴荣,却见张永和从后面大步赶过来,气急败坏地一声吆喝,分开众人,扑通跪倒在柴荣面前,声音嘶哑地叫道:“陛下!符帅受伤,我军先锋已经溃散啦!”

还不待柴荣发话,几个军卒已经架着一张简易担架,朝柴荣走来,担架一落地,赫然是符彦卿肩膀绑着厚厚的白布,头发披散地躺在上面。

柴荣虎躯一震,面色铁青,抢步来到符彦卿跟前。符彦卿努力睁开被凝固的血块模糊的眼睑,颤颤巍巍地叫声:“陛下!老臣无能,昨夜被太原兵偷袭,丢了寨子啦!”言罢涕泪交加,放声痛哭。

柴荣迭声安慰,好一会儿,符彦卿终于平静下来,这才叙述起昨晚的兵败过程。

原来昨夜符彦卿依赵普之计,发出兵将四下寻粮,实际就是去老百姓家抢粮,这在五代时期也是平常。到后半夜,果然寨子遭到太原兵偷袭。本来这是符彦卿自己导演的把戏,不至于大败。但是太原兵将却十分熟悉符彦卿大寨的防御布置,避开防守正面,直接攻击到了符彦卿的面前,使得符彦卿措手不及。领头的是一个长脸将领,手中一柄伏龙金陌刀。符彦卿亲自上阵,竟然招架不住,被劈下马来,幸得亲兵护救,总算逃出一条命来。

半路上又被太原兵多路截杀,好容易捱到张永和、李重进赶到,终于死中得活。弄了个假戏真唱。

符彦卿断断续续,哽咽着说道:“陛下,老臣的‘小青釭’宝剑、‘水洗胭脂’宝马都被那个长脸将抢了去啦!老臣遭此大败,我……我!”说罢,又是一阵嚎啕大哭。他这是因为偷鸡不成蚀把米而糟心,宝剑坐骑只是借口,但心中苦闷如何对人诉说?

柴荣被符彦卿哭得心烦,心说:堂堂一个天雄节度使,打一次败仗就这样!还为一把宝剑、一匹马哭泣伤心!真真滑天下之大稽!

当下挥手叫人抬入后营安顿。又传令立即召集在营诸将至御帐,商讨军务。几句话吩咐已毕,带着张永和、李重进急急回往御帐而去。

符彦卿的担架转入后营,迎面刘词、慕容延钊、邵晁三员老将正好走来。刘词抢一步叫声“符帅!”伏过身子。

符彦卿抓住刘词的手,暗暗用力。

刘词眉毛一挑,点点头,抿嘴不语,心照不宣。四个人擦身而过,各自道别。

转眼符彦卿被送走。邵晁那边转身径直前行,慕容延钊却与刘词并排而立,目送符彦卿远去。慕容延钊眯缝着眼,悠然道:“听说符帅的‘小青釭’都被敌将抢了去了?”

刘词哦了一声,没有多言语。

慕容延钊转身向前走,仍然不紧不慢地说:“适方才刘帅见到符帅情不自禁,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果真令延钊感慨。”

刘词抬眼望着慕容延钊细弱的后背,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慕容延钊续道:“奇怪的是,延钊从未听闻刘帅与符帅有深交,这战友情莫不是来得太唐突了吗?”

刘词一听,后脊背立时涌出一片白毛汗。刘词从赵普的汇报已经了解了,符彦卿这场败仗乃是故意,只不过是操作上出了纰漏,因此大败而归。这是他、符彦卿和赵普三人隐蔽的心事。现在慕容延钊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好像是看透了他和符彦卿背后有关联。刘词之惊可想而知。不过慕容延钊毕竟没有根据,只是出言试探。也没有深究。

刘词稳下心头,正要辩解。却见慕容延钊脚下不停,已经走出好几步,根本没有听刘词下文的意思。刘词跟在后面,狠狠咬牙,在心中暗骂:慕容延钊,你个老狐狸!

 

之二十四 旧皇驾崩叮咛太子

         新帝毁家犒赏三军

太原城,晋阳宫。晋阳宫是当年隋朝炀帝在位时,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为隋炀帝所造的行宫。据说当时奸臣宇文化及谋划陷害李渊,怂恿炀帝下旨,令李渊百日之内筑起晋阳宫。李渊大为挠头,亏得女婿柴绍脑袋活络,献计道:“陛下只说建筑日期,却未提及宫室大小,何不修一座小巧玲珑的宫室来?”李渊大喜,果然在百日内筑起一座精致剔透的晋阳宫,炀帝见了大喜。可宇文化及又跑来扇风:“百日之内如何可以筑起一座宫室?这必是李渊私自营造,他自己想当皇帝咧!”炀帝听了暴怒,当庭下旨把李渊押出去候斩。满朝臣子束手无错。当是时,李渊二子李世民升殿见驾,奏道:“此晋阳宫确是奉陛下圣旨而造,若陛下有疑,可抽出铜钉验看。新造之宫,铜钉必新;旧造之宫,铜钉必锈。”一番话激起了隋炀帝的好奇心,当即随意抽出铜钉几枚,果然颗颗崭新。隋炀帝这才知道真相。这一段晋阳宫的故事,说的是昔日秦王李世民的机智无双。

晋阳宫中,北汉神武皇帝刘旻的寝殿,出人意料地狭促,只是个两进的小园落,粉饰倒也精细,也没有匾额,乍看与农家富翁的内宅似乎也无甚差别。此时斜阳一抹,阴翳笼罩着整个庭院。北汉上下重臣,正齐齐恭候在此。内侍们蹑手蹑脚地进进出出,人人在紧张地等待,却不知等待的结果究竟如何。一只麻雀,一头跳到院中,晃晃脑袋,不紧不慢地蹦蹦跳跳而去。

未到掌灯时分,殿内光线略显昏暗。灰暗中,锦罗御榻上,一个老人裹在黄缎背面中,双眼紧闭,艰难地张口倒气。塌前香炉一缕青烟,则被跪在榻前的丈高大汉沉重的呼吸,吹得时断时续。忽然,榻上老人睁开了眼,轻轻叫道:“太子……”

“父皇!”大汉赶忙膝行两步,伏在榻前:“孩儿在。”屋内几个重臣俱皆一震,随即意识到:陛下交待后事的时候到了。

这榻上老人,正是高平原一战大败回来就一病不起的刘旻。榻前跪伏的大汉,就是刘旻的爱子,吞天狮子刘承钧。

刘旻好容易才把涣散的眼神聚焦到刘承钧脸上,老人的表情立刻挂上了欣慰,张了张嘴。刘承钧再次贴近,却听刘旻用力地喃喃叮嘱:“尔,尔要……速……速速婚配……延续我刘氏,血……”

刘承钧不禁一愣,这就是自己贵为神武皇帝的父亲临终的遗诏?竟然仅仅是要求自己结婚生子?正在失神,突见刘旻头一歪,旁边内侍、医官紧忙涌上。刘承钧看着眼前忙碌的人群,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久,一声尖锐的呼唤传进他的耳朵:“陛下驾崩了!太子即位!”

先前侍立在身后的群臣立时跪倒,山呼万岁之声响起。刘承钧麻木地站起身子,转身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臣子。这就是灵前即位吧,也不过如此而已,史书上写的如何如何惊心动魄、生死相搏,又怎么样?难道是因为我大汉已经凋敝,没人来抢我的皇位了吗?想到这里,刘承钧竟然想笑。他回头望望正在逐渐冰凉的刘旻的遗体,一个疑问浮在心头:父皇临终提到了是刘氏,就只是刘氏?父皇,你在那时究竟是把自己当作刘氏族长,还是大汉皇帝?

“陛下!方今南朝兵马蚁集城下,还请陛下早定抗敌大计!”一声清亮的呼唤响起,刘承钧望向说话的人,正是此时依然雍容华丽的抱腹山人郭无为。刘承钧点点头,大踏步走出刘旻寝宫,直奔院中。

院中等候的臣子们中间迅速闪开一条通道,刘承钧目不斜视,大踏步奔向前院正殿方向。大臣们回头望向最后跟出来的郭无为。郭无为面无表情,点点头,示意大家转往正殿。人群遂缓缓退出刘旻侵殿院落,有几个大臣应景地低声啜泣,更多人面容严峻,想来是城外周军更让他们揪心。相比之下,刘旻的驾崩,就在这些人的心中,被轻轻带过了。

郭无为走在后面,他的目光落到了一个身板硬直的长脸将领身上。郭无为紧贴上去,轻招呼:“杨将军。”

杨继业立住身形,回身拱手,正容道:“郭先生。”

郭无为眼睛睁大一圈,讶异道:“啊?你叫我‘郭先生’?啊,哈哈……”说着已经笑弯了腰下去。几个走在后面的大臣只打冷战,头也不敢回,赶忙小跑着逃离,装作没有听到如此失礼之事。

杨继业也是手忙脚乱,实在不知道郭无为竟然会大胆到如此地步,忙低低声音说:“郭先生、郭先生,且住,先帝刚刚晏驾,郭先生贵为托孤重臣,不可失态啊。”

郭无为总算止住笑,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襟,瞟了杨继业一眼,却说着毫不相干的话:“杨将军,你我昨夜刚刚配合攻破南军先锋营寨,算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何必如此见外?”郭无为说的是昨夜偷袭符彦卿营寨一事,当时郭无为凭借个人轻功修为,先一步探好符彦卿营寨虚实要害,回身再领着杨继业大军扑杀过去,因此直接攻破符彦卿事先布置好的防守。至于郭无为与赵匡胤一番对峙,是郭无为见大胜已定,便返回太原报信,半路上偶然碰到的赵匡胤。

杨继业性格严肃,不习惯郭无为这般轻佻,眉头微皱,沉默不语。

郭无为看了看他,淡淡地说:“杨将军是挑剔我方才失礼之事?不过杨将军,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先帝是谁了,我只知道现在的陛下是谁。”

杨继业闻言一震,直直瞪视郭无为坚决的眼神,两员北汉大将一瞬间达成了共识,这是乱世血性男人间的默契,甚至不需言语。

正殿之上,刘承钧低头看着满朝文武,他还是那身平常装束,衮冕龙袍此时整整齐齐摆放在他面前的御案上,内侍们环立两侧,等待着新皇帝的旨意。刘承钧又陷入了沉思,脸上挂着倦容。终于,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员大将的身上,叫道:“冯爱卿。”

“陛下!臣在。”冯进珂出班跪倒在地,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因为高平原上遭到李重进一戈重击。冯进珂还未痊愈,不过此时情势严峻,也得勉强带伤上殿。

刘承钧俯身关切地打量着冯进珂,问道:“爱卿伤势如何?”

冯进珂想都不想,朗声回答:“末将粉身碎骨,不足以报答先帝知遇大恩!”

刘承钧张大了双眼,似乎很为这句话所触动。他略一沉吟,从锦墩上一跃而起,几步走下丹墀,伸手扶起冯进珂,重重地点点头。

这时,有内侍从殿外走进来,以恭敬的声音奏道:“陛下,侍卫司将士已在宫门前列队,恭候陛下调遣。”

刘承钧会意,左手依旧拉着冯进珂,说声:“移驾午门。”当先走出大殿。

周围群臣马上跟上,大殿为之一空。可一众内侍宦官却愣了,不奏乐、不穿戴,这是哪门子的登基仪式啊?当下,领头的老内侍偷偷拉住郭无为,六神无主地问道:“郭先生,这,陛下这来的是哪一出啊?”边用手指着丹墀前的冠冕衮服。

郭无为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微微一笑,耐心地宽慰道:“公公您老就少操份心吧。陛下要怎么样,咱们怎么样就是了。”又看了看华贵的衮服,自言自语地续道:“凡是皇帝都要穿戴这些吗?那样的话,咱们这位新天子,就不是那些一般平常的皇帝吧。”

晋阳宫正门前的广场上,五色彩旗罗列四周,北汉侍卫司兵将鸦雀无声地聚集在此,人人都知道,城外周兵已经开始了攻击。作为侍卫司的精兵,他们或者要担负守卫皇宫的重任,或者要被派往战场最危险的区域。紧张的情绪弥漫着四周,新兵们不觉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武器。今天,就住在这一座太原城,他们并不长的生命,或许就将终结。遥遥望着晋阳宫正门的城楼,此时那里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顶黄罗伞盖,人群立时涌起一阵骚动,“是陛下?”果然,队伍前排的将领带头跪下,后面紧跟着跪倒黑压压一片,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广场。

刘承钧望着脚下一干将士,声音并不高:“传旨:打开封桩库等所有内府宝库,除太后宫中财物外,将宫内帑藏一并搬至此处,犒赏三军!”封桩库是皇帝私人小金库,也是一国最后的家底,历来只供皇帝个人掌握。刘承钧这道命令不啻于是变卖自己的家产,拿出来犒赏士卒。身后几个老臣忙忙摆手,口中忙不迭地阻止内侍下去传旨。刘承钧转身一瞪眼睛,大声斥退众人,只见他双眼圆睁,眉头紧皱,大喝一声:“从此以后,再无我刘氏一家,只有这太原城!只有大汉!”

一句话震慑全场,众人哪里会想到出现这样的情况。

刘承钧随即平静下来,又道:“众卿追随先帝、追随朕,为我刘氏流血卖命,可我刘氏凭的什么?就因为朕的一身龙袍?”几个老臣噗通一声跪倒,口中哀叫陛下,眼中落下热泪。

刘承钧亦然动容,一一看着身边群臣,动情地说:“朕现在把自己家中的所有拿出来,是为了与众卿一样,不再背负什么忠孝节义、君臣之别,一踏上这修罗杀场,只为了能活下去而战!”说到这里,喉头也是一热,音量又提高一度:“众卿家与朕,都是大汉太原城的子民,能够保护这座城里的生民百姓,战死何惜!”

“陛下!”众人呼啦一声跪倒,悲壮中,一股豪情冲荡着文臣武将的心胸。此时,宫城外北汉侍卫司的军阵突然爆发出一阵阵高呼,刘承钧忙转身回望,只见宫城外群情振奋,不少兵将满面挂泪,狠狠地以刀柄枪柄狠击地面,发泄心中的激动,大地也发出阵阵波动。

刘承钧不明所以,旁边笑盈盈走过郭无为,轻声奏道:“微臣擅作主张,把陛下适方才的旨意命人下到楼下说与众将官听了。现在,想是他们也为陛下的心意而感动吧。”

还不待刘承钧回答,沿着宫门城楼的砖道跑上一员将官,跪在刘承钧脚下,匆匆禀报,周兵分南、东、西三面攻城,情势十分急迫。

宫门城楼上众人向城门方向遥遥眺望,果见数道浓烟直直升起,遮得视线尽头天空一片灰暗,隐隐还有巨声传来。战况之剧烈,可见一斑。

刘承钧眼望彼方,咬着嘴角,凝神不语。郭无为又凑近一步,轻声奏道:“陛下,智勇大师他……”

刘承钧摆手打断郭无为的话,道:“俟内侍将财物分发已毕,侍卫司立刻开赴南门。朕亲自去西门压阵。”说罢一甩大氅,当先走下城楼。他此时的神态,坚毅中带着骄傲,仿佛城外的数万周军,已然兵败在即。这股临危不惧的大将之风,也迅速感染着北汉兵将。太原的狮子刘承钧,已经把周兵,锁定为自己即位以后的第一个猎物。

 

且说周军这边,早上符彦卿兵败回营之后,柴荣非但没有犹豫,反而立刻提兵攻城。也不顾李重进尚在外收拢符彦卿残部未归,当下,派遣王全斌、张永和取太原东门,刘词、李筠率主力正面攻打南门,慕容延钊分兵攻西门。柴荣宣布,全军倾巢出动,决计在三日内拿下太原城。

一时间,太原城下战火四起,周军在太原降卒的引导下,首先冲击太原城外的防守据点。蒺藜、地沟被步军迅速填平清理,经过一日激战,临近黄昏,太原城外的防守工事基本被周军荡平,周朝大军,正步步逼近太原城墙。

这时节,在太原西门,几处烧焦的残垣朽木还在冒着青烟,没入地表的剑翎在风中扑棱棱作响。周军士兵的尸体已经有人在清理掩埋,北汉军的尸体则被周军好事者摸索翻检之后,随便踢在一边。阵地上一道土壕之后,周军火头军正埋锅造饭,炊烟袅袅升起。这里距离太原西门大约有两箭之地,是攻击西门的慕容延钊所部阵线推进的最前沿,而周军前哨,已经到了西门之下。主力部队稍事休息,等候新指令。赵匡胤就杂在这群军卒之间,吸溜吸溜地喝着米汤。宝贝白虎棍被他垫在屁股下坐着,只见他满脸黑灰,手上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已经凝固成大大小小的黑块。头发更是脏乱无比,还有几根杂草倒插在里面。身上的盔甲已经卸掉,露出一身麻布短衣襟。按理说这还是前线,不能随意摘盔卸甲,但赵匡胤一向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按理的事,在他来说就不存在。而且他的战袍已经碎成了几缕,一走动起来晃晃荡荡,实在狼狈。他在第一线奋战一天,总算得空,赶忙就地祭奠祭奠自己的五脏庙要紧。

“这位兄弟,可曾见过赵都虞候?”忽听有人问话。赵匡胤抬头一看,倒是郑恩正站在身后盯着自己。赵匡胤抬手背抹了把嘴角,也回盯着郑恩,不答话。

“这位兄弟?俺找赵都虞候。”郑恩直不楞登地继续问。

“你小子呆啊!你哥哥俺都不认识啦!”

郑恩闻言瞪大了眼睛,伸手抹了抹赵匡胤的脸,抹下两手泥灰来,恍然大悟:“啊,原来你在这儿啊。”

赵匡胤底下一个扫堂腿抡过去,骂道:“俺一直就在这儿,你个混小子!”

郑恩一蹦跳到一边,嘻嘻哈哈地回话:“哥哥啊,就凭你的这副尊容,一辈子也甭想娶到嫂子啦。”旁边围坐的几个军卒闻言都哈哈傻笑起来。郑恩、高怀德俩人一整天都跟在主帅慕容延钊身边负责警戒,没有上阵厮杀,此时当然干干净净、精神头十足。

赵匡胤先仰脖喝干碗里的汤,随即伸手来抓郑恩,他身子刚一发动,却听太原城西门里传出一声炮响。赵匡胤急忙回头观察,只听周军前哨传来一声惊呼:“太原兵攻出来啦!”

 

之二十五 龙虎斗狮费力无功

         汉周对决各安其疆

赵匡胤身边军卒立刻抓刀起身,围拢在他身边,一条有序的战线不声不响间组织成形。赵匡胤操起白虎棍,眯眼望向太原西门。但见铁皮包裹的城门正缓缓打开,城头吊桥已经轰然落地。上百匹太原铁骑风一样冲杀出来,扫荡距离西门最近的周军散兵。那几股周兵猝不及防,又没有人指挥,顷刻溃散。

不一刻,太原军大队人马闪现,只见这批太原兵将盔甲鲜亮,武器精良,队伍整齐,十二分精神。显然是太原城中精兵,队列两排彩旗双分,引出一杆金黄色锦缎大纛旗,在夕阳下泛起道道金光,正中一个大大的“刘”字。旗门开处,一人黑甲黄袍,手中挥舞白色骨朵。一马当先,杀进敌阵。周军见之无不变色,刘承钧!

赵匡胤急叫手下列队备战,却忽听一声仰天长啸,闻声望去,只见一白马银袍的小将,已经单枪匹马迎上前去。郑恩眼尖,认出是高怀德,冲口而出:“是白蜡头!这小子又想逞能!”

赵匡胤哪敢大意,忙唤郑恩上前相助。郑恩答应一声,催动坐骑氤氲楚骓,摇动金瓜银钉大槊,从斜刺里杀出。

只见高怀德杀心炽盛,把掌中子母双尖枪舞出十数个枪头,恨不得把刘承钧一枪挑落马下。刘承钧正杀得顺手,冷不防一道银光刺到面门前,急忙手中把菡萏骨朵向外一挂,才看清是一个面白唇红的小将。两人并不多话,高怀德抽抢横扫,一个照面之间已经攻出三招。刘承钧心中暗凛,不想高怀德枪法如此迅捷。当下不敢托大,把菡萏骨朵抡圆,上护人下护马,暗中运气,准备杀着。

高怀德上次独力挑战虎爷张元徽,因己方已经败走,心神不专,对攻之下,在气力上棋差一招,事后心中好不郁闷。这次趁着自己精气神都在顶头上,更想与名将刘承钧见个高下,好好验一验自己的本事。而刘承钧勇猛无匹,绝不是一般战将可比。两人马打盘旋,眨眼十个回合已过。那郑恩在一旁看了,心中痒痒,大叫一声,杀进战阵,横着一槊,掏刘承钧后心。刘承钧早有防备。膝盖一顶黄骝马,闪身避过,回手反砸郑恩,白铁骨朵砸上金瓜槊,一声炸雷,火花迸现,饶是郑恩也两臂突突发颤,攻势遏止,不能连续出招。好个刘承钧,抖擞精神独战高、郑两员虎将,反倒激起他无穷斗志,只见一条九瓣菡萏白铁骨朵上下翻飞,如一条精光白练,幻化出万千条光影。其实,在武功路数上,郑恩占着重、硬,高怀德占着巧、快,两人本来相得益彰,可偏偏这两人都是初生牛犊,心高气傲,此时合力争战,心里面却较着劲。只见高怀德出一招“灵蛇吐信”,攻刘承钧咽喉,用小臂发力,银枪斜着运行,仿佛一道流星闪过,招式煞是优美。郑恩一见,一摆大朔,来招“仙猿探桃”,把已经送出去的大槊往回拉,银钉探出,迂回运行着也取刘承钧咽喉。刘承钧刚刚侧身躲过高怀德,上身还没复位,郑恩的槊又到了,好嘛,就势俯身还得再躲一次。

郑恩见招数无效,双臂一较劲,运用槊杆的弹力,磕刘承钧的骨朵。刘承钧用骨朵一挡,不想杆上传来一阵震动,心中一惊,忙甩臂卸去劲道。高怀德见郑恩招数精妙,竟然占了上风,哪里肯让步。也一抖自己的子母连环双尖枪,从枪后部发力,一道气劲翻涌而出,枪头摇曳变幻,螺旋着射向刘承钧。刘承钧不敢格挡,索性一哈腰,催马避开。

这仗打着打着反成了郑恩和高怀德的暗战。时间一长,两人在奇招险招上绞尽脑汁,空耗真元,刘承钧反倒周身精气充沛,对抗两人也不生怯意。

再说这边赵匡胤已经拉起了队伍,抵住北汉步骑兵的冲击。因为慕容延钊身在周军中军大帐与皇帝柴荣等人计议,所以赵匡胤就成了周军在西门战场的最高指挥。他见北汉军有备而来,自己手下仓皇应战,有些被动,阵线一时吃紧,心中不觉着急,一抬头,正看见高怀德、郑恩和刘承钧杀的不亦乐乎。不觉心念一动,擒贼先擒王,既然刘承钧敢出阵厮杀,不奋力杀退此人更待何时?主意一定,头脑一热,撒丫子直奔刘承钧。

赵匡胤张牙舞爪,人未到声先到:“黄毛狮子狗、捣蒜厨子、刘姓逆贼受死!”他这“黄毛狮子狗”是针对刘承钧的外号吞天狮子改的,而捣蒜厨师是指刘承钧的兵刃白铁骨朵,形状的确是与捣蒜杵子相似。从这编外号的本事来说,赵匡胤和郑恩倒真是一对好兄弟。

赵匡胤的白虎棍挂带风声,照着刘承钧顶梁门直直砸下。他这一式也不讲究招式手法,因为四匹马挤在一块,有什么精妙招数也施展不开。

刘承钧不敢托大,双手架起菡萏骨朵,硬生生隔开赵匡胤的大棍。间不容发之际,高怀德的枪、郑恩的槊又前后脚杀到,刘承钧强催真气,把菡萏骨朵舞动如飞,总算守住阵脚,不至于脆败,但进攻已然是力不从心。

赵匡胤情绪亢奋,恨不得能够一下击杀刘承钧于马下。再次凝神运气,摆棍横扫刘承钧腰眼。这一招赵匡胤运起了十二成力道,大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劲风,嗡嗡作响。刘承钧眼角余光一转,暗叫不好!

赵匡胤的棍眼瞅着就要击中目标,惊觉一道银光飞奔咽喉而来。赵匡胤不及多想,撤棍拨打,叮当一声脆响,银光斜向下飞入地面,却是一把柳叶绵丝飞刀。

哪知这刀的飞行路线正好划过赵匡胤坐骑的双眼,那匹马冷不防受此一惊,当即前蹄扬起,长声嘶鸣,不管不顾,向着西北阵型开阔无人之处,一路冲刺出去。

赵匡胤在马上又是踢又是叫,全无作用,也只得挂上白虎棍,双手揽住缰绳,上身一趴,听天由命便了。

这边高怀德、郑恩见赵匡胤吃亏,心神分散,还来不及应变,只听得一声怒斥:“狂徒休伤吾主!”郭无为一身锦缎软甲,双手扬刀,杀入战团。

刘承钧来了帮手,立刻全力施展功夫,转眼之间高怀德、郑恩手慌脚乱,两人来了个好汉不吃眼前亏,各自抢攻几招,拨马就跑。

刘承钧、郭无为挥动大军进攻,没了主帅压阵的西门周军,略略抵抗,便兵败如山倒,慌张张向周军主阵方向撤退而去。

再说太原城南门外周军中军主阵,慕容延钊接到太原军偷袭的报告,立刻请示柴荣,撩战裙出得大帐,唤亲兵备马。正要出辕门,就听东边马嘶人叫,接着滚来一阵烟尘,大队周军一窝蜂涌进寨门。周军阵后,一队北汉骁骑,当先打出帅旗,红底金字,上书大字“杨”。旗下大将,长脸,金刀,胯下“水洗胭脂马”,正是杨继业!慕容延钊一惊,当即不声不响地从鸟翅环取下宝刀“古松掩月”,一带丝缰,纵马截住杨继业,捉对厮杀起来。慕容延钊出马应战,暂缓了北汉军掩杀的势头。此时,柴荣以下李筠、韩通、刘词、邵晁、李重进、符采蘩等一干将领忙已经走出营帐询问,原来东门的王全斌、张永和部队,也同时受到北汉杨继业领兵冲击,双方战力相当,哪知周军背后突然杀出一支僧兵,人数不多,但个个武功出众,非普通士兵可比,两下夹击,王全斌、张永和也守不住阵地,败退而归。柴荣立刻意识到局势有变,必是北汉有计划的反击,马上传令全军迎敌。自己也回帐披挂整齐,纵马提剑,亲自压阵。

那一边,慕容延钊与杨继业棋逢对手,“古松掩月”对“伏龙金陌刀”,转眼十余回合,未分上下。这时,慕容延钊忽听传来一声佛号,只见一名大和尚,身罩明黄袈裟,坐骑高头黑鬃马,左右一对“室罗伐鸟羽戒刀”,光芒闪耀,流光溢彩。好大和尚,他生得圆脸剑眉,高鼻海口,周身上下磊落倜傥,傲骨英风,乍看如天王罗汉相似,带着世外高人特有的非比寻常的气度。慕容延钊不知,此人出家在五台山佛光寺,法号智勇,与北汉神武皇帝刘旻相交甚厚。五台山上寺庙众多,佛光寺是其中有规模的巨寺之一。而智勇本身武功卓绝,手中那对室罗伐戒刀更是世间神兵。这个智勇虽是方外之人,但胸中富有韬略,趁着乱世之机,又仗着佛光寺家大业大,有房有地,便在寺中训练僧兵,这批僧兵几乎个个是武林高手,精锐异常。所以智勇和他的佛光寺,乃至几乎整个五台山,实际是北汉政权中的一个实力坚强的盟友,只不过这智勇大师的来历却鲜有人知,其真实意图更是无人知晓。

原来,刘承钧根据白天的观察,已经摸清了周军在东、南、西门三个方向的力量配属,特意挑选在傍晚时分,周军人马劳乏之际出击。决定由自己和郭无为率北汉精锐主力,攻击周军兵力最弱的西门,杨继业分兵攻击东门。西门这边,周军本来布下的兵力就少,加上当时在场的最高军官愣头青赵匡胤,根本没考虑什么排阵队形、指挥作战,头脑一热,慌慌张张上前挑战刘承钧,落得个被郭无为偷袭,马惊失控,脱离战场。西门周军没了主将,更是嘎嘣脆,不到一顿饭功夫溃败。东门方面,刘承钧早几日前便已经派人联络了智勇和尚,这智勇大师亲率着八百僧兵,与杨继业里应外合,也攻破了王、张的阵地。智勇还逞威刀劈王全斌,砍伤了王全斌的大腿。所以,就在方才这一会儿,刘承钧指挥下的北汉军,已经把周军东门、西门各个击破,杨继业、智勇取得胜利,并不耽搁,乘胜追杀王全斌、张永和残部,直追击到周军南门大营。因此就撞上了慕容延钊。

慕容延钊独力对抗杨继业、智勇,他能够享有当世四大神刀美誉,绝非浪得虚名。慕容延钊的刀法主守,习惯于在持久战中等待战机,一击毙敌,只见“古松掩月”上护身、下护马,好似筑起一道围墙,杨继业、智勇的三口刀,竟然硬生生攻不进去。不过杨继业、智勇也都是超一流的大将,杨继业这口金陌刀得武林高人真传,加上他为人严谨,所以刀法扎实稳健,对阵绝对不会出现破绽。杨继业昨夜刚刚把堂堂周军大将符彦卿劈落马下,大露了一回脸,北汉军中已经有“新御三驾”之说,将杨继业与刘承钧、郭无为并称,所以此时杨继业正是武曲星高照之时,十成功力也能发挥出十一成。而智勇和尚更不必说,虽然年纪不长,却已经有领袖河东武林之势。甚至更有人传说,智勇与那中原“武林三隐”陈抟、陶工、商鼎三人相比,也未必就见得逊色。转眼二十个回合,慕容延钊额头也见了汗,几次险险封住杨继业、智勇的招式,此时慕容延钊已经不是故意不攻,而是心有余,力也不足了。

苦斗之际,一柄金戈倏忽出现,横空拦住智勇的戒刀,正是周军这边“黑霸王”李重进赶到。李重进一直在外收拢符彦卿残兵,傍晚时分刚刚回到大帐,就赶上了北汉军这番反扑。柴荣这边正忙着调兵遣将,东门、西门败卒杂乱无序,自家人马也互相践踏,把刘词、李筠带领的南门主力部队的阵地反而冲得七零八落。情急之下,柴荣纵马立在辕门,厉声呵斥,挥“青龙分水剑”连斩二员后退的偏将,这才稳住败势。随后李筠、李重进、韩通、符采蘩等将才得以率人马杀出大寨,分别抵挡住各路北汉军。此时,刘承钧、郭无为也率领着主力杀到,与杨继业、智勇合兵一处,声势更盛。北汉众将士被之前刘承钧毁家犒军的举动所感动,誓死保卫太原,拼死冲杀,只当做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决战,个个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

饶是周军各将用命,还是冲不开北汉军阵型,周军部队被逐渐压缩在大寨之前。于是就在周军大寨之外,双方展开一场恶战,从傍晚直杀到定更时分,一晚上喊杀声不断,火光烧红半边天空,将士鲜血积满了大寨内外水沟。太原城里源源不断派出生力军,后来普通百姓也操刀上阵。周军也是人人参战,直到最终力尽,连夜拔营撤退三百里。而太原方面终因兵力不足,得胜回城,并未追杀。周朝大军一夕之间损失人马逾万,在太原城下留下大量尸体、军资,虽然战力犹存,但诸将无心再战,符彦卿带伤哭谏,刘词、李筠等大将也纷纷表态,支持退兵。柴荣愤愤之下,只得在第二天下旨班师。

后周显德元年,经高平原、太原二战,北汉刘承钧最终得以守卫住太原城,而后周皇帝柴荣则在这场战争中展示了自己的韬略才干,为他日后惊天动地的一番大作为埋下伏笔。至于赵匡胤,此时,就是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所欲何为。

 

——第一章《高平原》完

上一篇:西安•首届服饰民俗文化与文学

下一篇:中华传统文化公益论坛全国巡讲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