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孤独
张贤亮走了,我心目中最佩服的一位当代作家走了,我因而十分感伤。他走之时,我竟然如此之忙,没能及时写一点纪念文字,实在有愧,只好事后补课,算是迟到的纪念吧。在当代作家中,能冠以“伟大”二字的,我以为只有他。
始终记着最初传阅他小说时的场景,那时还是大学生,《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引起自己心灵的极大震憾,这种震憾在阅读中实在是极难获得。
食色,性也,他的小说,抓住了人生最基本的两个依据,并由此从下往上看整个社会,从而抓住了人的本质,也抓住了社会的本质。这个根本,在许多研究人、研究社会、研究历史的学者那里大多是被忽略了的。
他的文学成就众所周知,当然,是被大大低估了的,大部分人只是看到他写的性,而并没有看到更深层次的东西,他是在揭示我们这个时代的社会,比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学家等等学者揭示的更深。难怪他对记者说:“我今天跟你说实话,我都觉得这个民族不配看我的东西,我不屑于为读者写作。”这是何等的痛心!他对咱们这个民族其实是比较失望的,看看他写的《一亿六》就会明白,在他眼里,这个社会已经没有多少男人了。
写到这里,不由自主想起另一位我所佩服的学者易中天的话:写了一辈子诗,也不是诗人;做了一辈子学问,也不是学人。为什么?或无诗人之灵气,或无学人之锐眼,只好算做“诗匠”或“学匠”,不妨统称为“匠人”。这就只能算是“写诗的”和“做学问的”。好比有些人,只能叫“男的”,不能叫“男人”。
事后看报道,有一位据说曾是张贤亮“哥们儿”的作家做了如此评价:“张贤亮很可怜,因为他没有朋友。”后面说的是实话,张贤亮在这个社会里难得有什么朋友,前一句则是无知的妄言,不由得使人想起草莽英雄陈胜的那句名言:“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可怜的应当是这位作家,他竟然不懂张贤亮,还自称为张贤亮的“哥们儿”。
仅就聪明程度而言,作家圈里能达到张贤亮这个水平的也不多。
张贤亮钻研过《资本论》,写过不止一篇经济学论文,当然,没见过,不知道水平怎么样,但他在实际经济活动中却做的风生水起,“带着一帮泥腿子玩文化”,靠“出卖荒凉”,赚得了大笔的财富,而且养活了原本属于社会下层的数百人。作家中试图经商的不少,像陆文夫、魏明理等等,他们在创作上都属顶尖人物,但在商海里,大多是被商“玩完了”,而未能像张贤亮那样“玩”了商。
他的聪明表现在他极端的清醒,王蒙当文化部长期间,特意调他到北京当官,去编《人民文学》,被他拒绝了,事实证明,这一步极其明智,保持自己的自由,必须游离于体制之外。
他的聪明还表现在他对生活的态度,“我现在就是活到老,玩到老”,“我一直在玩,这个影视城就是我玩出来的。”据记者说,在镇北堡的影视城里,有他隐居的四合院,“周身名牌衣饰,车库里数辆豪车,身边养着100多只名种狗,400多位员工靠他吃饭,称他“主席”。他除专门的司机、厨师外,还有书僮伴读,红袖添香,养女在侧。若逢天朗气清,北望贺兰,半世苦难蹉跎,也算得以补偿了。”“在他的小王国里,他几乎可以呼风唤雨了。”“他心血来潮要建“老银川”一条街,手下人97天就建成了。在这个戏仿的世界,买的、卖的、做戏的、看戏的,都如他的臣民。”记者描述显然带有某些贬意,但我从记者的描述中,却看到了一位对生活有着透彻了解的老人,天马行空、恣意纵横,尽情地享受着生活。
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卷首题词说,“在血水中三次浸泡,在灰水中三次冲刷,在清水中三次洗濯,我们就比纯净的更为纯净了。”张贤亮正是由于这样的历程,从而有了纯净而又自由的灵魂。
张贤亮,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