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雝集 序
老友臧振《西雝集》即将面世了,这是他几十年论文精粹的汇集,值得一读的好书。
记得他刚退休时,我就催他汇集出版,并答应写一篇序,他同意了,谁知一拖就是好几年。他解释道,一位已故陈高佣教授的遗稿,其家属请他帮助整理出版;陈教授是建国前相当知名的大家,他不忍心看着遗稿泯没,所以痛快答应了。原来以为简单,谁知颇有难度,既然接手就得干好,因而拖到今天。他这种助人为乐先人后己的精神,时下已难得一见,对此,我唯有敬叹,还能再说什么呢!
我和他相识已数十年,许多经历颇相似。早在1963年,我们同时进入北京大学历史系,他上本科,我读研究生,三年后又一道经历了文革的洗礼,1968年同时离校,奔向黄土高原。他转辗到了陕北佳县,教了十年中学,我去了山西大学。以后他上南京大学读研究生,1982年到陕西师大。我也于1996年调到师大,成了同事。他虽说是四川人,一聊起来,我们还是同乡:他的祖籍也在浙江,离我家不过一百来里路。在我们出生前80年,太平军攻下湖州,他的曾祖父曾被慕王谭绍光召为部属,其后逃到四川,就在那里定居下来。至今,他的本族人还在浙江长兴老家聚居。他主要从事先秦史的研究,在师大还兼管文物室。我主要研究宋史,曾一度研究古文字,对先秦史颇有兴趣,在山西大学创办过考古专业。我们共同语言比较多。臧君为人低调、谦让,从不与人争名夺利,但在学术上,无论对谁,凡有不同意见时,他都会直率提出,唯真理是求。
我对他学术水平的了解,是读他的著作《蒙昧中的智慧——中国巫术》开始的,书的篇幅不太大,近15万字,1994 年华夏出版社出版;如果单看篇幅和出版社的知名度,可能会认为这不过是普通的介绍性读物。然而仔细捉摸一下题目,就会想到这里有文章,“智慧”二字,与一般人想的巫婆神汉装神弄鬼闹迷信,全然不同。巫是许多民族都曾经有过,而且绵延数千年,必然有其存在的理由,但理由是什么,智慧在那里,我没有研究,自然很愿意一读。全书分十二章,学术味很浓,甚多独到的见解,足以辟除几十年来流行说法之误,显然,这是地道的学术专著。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以下三点:
第一,《山海经》这本奇书,我过去读过,从地理角度看,不少地名颇有依据,然而所提到一些国人的长相,分外奇特,如讙头国,人面有翼鸟喙;三首国,一身三首;三身国,一首而三身;一臂国,一臂一目一鼻孔;奇肱之国,一臂三目;氐人国,人面而魚身無足。这怎么可能呢?考古发掘证明,古人与今人并无多大区别。既然如此,为什么那样写呢?我十分困惑。对此,臧君作出了回答:那些形象是所在国的图腾(页12),《山海经》是夏人的巫书(页21)。上世纪出土的战国楚帛书,亦是巫书,上面画的各种古怪的形象,其中就有一身三首的怪人,与《山海经》描述的形象相似。
第二,春秋后期至战国前期出现一种鸟虫书,字体曲折盘旋,并附有鸟虫形装饰,字比较难认,看起来很美,古文字学界多认为是为了装饰美观用的,我自然也接受这一看法。臧君则反驳说:“为什么鸟虫书主要刻在兵器上,而不刻在更需要装饰的礼器上?”“鸟虫书的刻画显然出于某种巫术心理。”(页168)我过去对鸟虫书很感兴趣,曾下工夫将所有能见到的鸟虫书资料,一一临摹下来,编成小字典,试图作一番系统的研究,却从未想到它与巫术有何关系,此说对我颇有震动。仔细想来,臧说是有道理的。从现有刻画鸟虫书的国家看,有吴、越、楚、蔡、宋五国,除宋在黄河南、淮河北外,其他都在江淮以南,这些地区确实巫风很盛,直到赵宋时代,巫风范围虽略有缩小,但在江南仍然兴盛。从装饰的形象看,大多是鸟形,也有龙形、蛇形等,它们大多附在“王”字、主人的名字及“用”字上,臧说是为了神化主人、震慑敌人,有其道理。从所刻器物看,极大多数刻在兵器(以戈为多、剑次之、矛较少)上,而鼎、簋、豆、壶、盘等礼器上,均无鸟虫书。稍微特殊一点的是以下三件:越国者旨于赐钟、册某带钩、之利残片,亦有鸟虫书;钟是乐器,带钩是腰带上的构件,残片呈弧形,似为圆形器的一部分,肯定不是兵器。若以巫术说去解释,似乎有点勉强,有可能是为了美观。还有的戈只刻鸟虫书“玄翏”二字,(《商周金文录遗》563)没有人名。联系到楚国后期还出现一种蚊脚体的字,每个字形细长、屈曲,笔画末端或中部较粗肥,像飘带一般,看起来很美,这可以称作是美术字。因此,我在接受巫术心理说的同时,觉得仍有美观说存在的一点点空间,不知臧君以为如何?
第三,对董仲舒,我素无研究,只知思想界的主流观点是,董将儒学神学化(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2卷《董仲舒公羊春秋学的中世纪神学正宗思想》)。而臧君则对此提出挑战。他重新审读董仲舒所说的“尊神”二字,认为不应连读,而应点断。董仲舒所谓“体国之道,在于尊、神。尊者所以奉其政也,神者所以就其化也。”臧君解释说:尊是让人们畏惧,神是为了体现阴阳变化;尊就要任贤,神就能统一思想;贤者成为左右手,国君就有尊严了;思想统一就能象阴阳一样变化若神。显然,尊和神是两个概念,神也不是指主宰人世的人格化的神。(页89)董仲舒明确地说过:“致雨非神也。”即天上下雨不是神起的作用。“在董仲舒的儒学里,最高的概念是天、地、阴阳、日月星辰、四季之类,不是神。”在汉初,儒学不被重视,董仲舒以“阴阳五行理论推导出降雨、止雨术,用巫术那明显的功德去吸引人民,抬高儒学地位,让人们进而认识儒家的仁义理智三纲之类。”一句话,董仲舒用巫术理论改造了儒学,使它在汉朝能立定脚跟。
这部书从巫的角度重新审视历史,解读颛顼的绝地天通,夏启的九歌九辩、商汤的祷于桑林等史事,重新观察巫与儒学、佛教、道教、中医的关系,新见迭出。我想,研究专门史的学者,读一读这本书,一定会有新的启示的。
臧君所写论文,与上述专著一样,只考虑质量,不求发表的刊物有多大的名气。收在《西雝集》里的38篇论文分为四卷:先秦史、思想史、考古、学术评论。,
先秦史卷中的《西周丰镐成周说》是一篇重量级的论文,它探讨的是西周史上的大问题,宗周和成周到底在哪里?学术界的普遍说法是:宗周指丰镐(今西安),成周指洛邑(今洛阳)。这似乎已成定论。而臧君则认为宗周指周原(今扶风歧山),成周指丰镐(今西安)。从文献记载看,宗周是周王和贵族经常活动之处,毫无疑问,那里应该有城、有大建筑、有大量的青铜礼器。考古发现证明,只有周原具备这些条件,丰镐无城,缺乏大建筑,青铜礼器虽有发现,其质量和数量远不能与前者相比。因此宗周应该在周原。新出土的何尊铭文又为丰镐成周说提供了最可靠的根据。铭文云:“维王初迁宅于成周”,“王诰宗小子于京室”,“唯王五祀。”这是说:“成王五年,‘成周’丰镐的‘京室’落成,成王由岐阳‘宗周’迁宅于此;同时继承武王遗志,开始了‘新邑洛’的规划和建设。”洛邑是周平王东迁后才成为国都,随之,有人将成周之名移至洛邑。文中对于各种旧说,均一一给予有力的辨驳。宗周、成周之辨,至此可以结束了,西周史的首章应据此改写。接下来的任务应该是,对上百件涉及“成周”的金文,作新的解读。臧君在文末指出,金文中的“京宫”、“康宫”都在丰镐,而不在洛邑。我联想到,唐兰、于省吾等大专家曾经激烈争论过的西六师、成周六师问题,据此可以作新的解释了,即成周六师的驻地在丰镐,而不是洛邑,西六师的驻地则在宗周。
在思想史卷中,有两篇讨论凤的论文,很有见地。一篇说凤德不是王之德,而是士大夫之德。另一篇谈凤鸟不是周人的崇拜对象,也不是王权象征,更没有大一统的特色。我觉得说的都在理。唯有一处提及“上古三代”都讲“德”,我有些不同看法,“德”字在商与周代,含义是不一样的,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德表示巡视之意,或仅作祭名。在西周金文中则多作为一个道德观念加以强调。
本卷中还有两篇论述五行思想起源问题,文中驳斥了五行起源于朴素唯物主义的说法,因为它在朴素唯物主义出现以前已经有了。又将容易混淆的早期五行思想与战国晚期邹衍五行思想的区别开来。并进而探讨五行思想的演变和影响,分析很透彻。
在考古卷中,有十一篇研究古玉的论文,这是自成系统的一家之言,特别令人瞩目。如以制造精美绝伦的玉器而闻名的良渚文化,为什么突然兴起,在绵延千年后,又骤然消失?学者们对此有种种猜测,洪水说、北上说……,这一切都缺乏说服力。臧君通过对考古发掘资料的仔细分析,又吸取诸家论文中的合理成分,最后认定:其玉不是就地取材,而是来自遥远的辽宁岫岩。在距今四、五千年前,有过一条玉石之路:从浙江良渚北上经过今江苏、山东、再穿越长山列岛,到达辽宁岫岩。一批良渚人跋涉千里到那里开采玉矿、装运到良渚。良渚文化由此兴起;待到一千年后,玉矿枯竭,良渚文化也就随之消亡。在此之后,后人又开辟了一条通往昆仑山的新的玉石之路,历史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在对古玉的功能研究上,臧君认为今人的许多解释是错误的,我们不该用今天的认识水平去观察古人,而应从古人所处的环境以及可能达到的认识水平去理解。臧君利用考古学、文献学、民俗学、人类学等多方面的知识,去客观地观察、分析。他坚信,古人将各种玉器埋入土中,是为了供鬼神食用的。他们在祭祀时,贡上这些美味佳肴,是希望从鬼神那里得到回报:天旱时下雨,天涝时止雨等等。我觉得臧君的说法有道理,是可以信从的。
臧君只追求论著质量,不讲究出版单位,已发表的论著都不是知名的出版社、刊物。这在古代和近代是平常事,但在现代,却会影响到人们的关注度。香港研究巫文化的学者王章伟,曾送给我一部书《在国家与社会之间——宋代巫觋信仰研究》(2005年,中华书局),他在书中列举了大陆八部有关巫的著作,得出结论说:“这些著作都有一个共通点,即深受西方社会(文化)人类学的影响(页3)。”并批评道:“中西方文化迥然不同,硬套理论自有其不足与弊病。”可惜,他没有见到臧君这本书,否则,将会加一句:只有臧氏书例外,那是自出心裁的、富有创见的学术著作。
本来,货好不好就看货本身的质量,最近却盛行一股不正常的评价风:只看包装,不问内囊。这样一来,有些次货设法贴上名牌的标签,就成了上等品,评奖、升职称,什么都有了。而一些好货因为没有贴名牌标签,被冷落一旁。臧君一向淡泊名利,对知音多少,并不在乎,但对学术的进步而言,实在是个损失。我希望,有志于学术的同仁们,在关注外包装的同时,不要错过了无名牌标签的似臧君那样的论著,那可是经得起火炼的真金。
品尝到一道佳肴,自然希望再来一盘。读完臧君的论著,收获多多,也自然还想看更多的产品,一饱眼福。然而,这几乎就是全部了。依他的水平,在这几十年中,写出比现在多上一倍的论著,本非难事,但是,有几个因素制约了他。一是他对自己要求比较高,不愿轻易出手。二是身体跟不上,大学里,一次手术之误,使他的呼吸机能受到损坏,现在每年都得有几个月去海南广东休养才能缓过来。三是帮助陈高佣、斯维至两位老先生出书,费了几年时间。四是他太专注于教书这一职业了,恨不得倾注全部心血。他给本科学生、研究生上的课比一般教师多,备课特别认真。课余学生来请教,他都热心接待,像对自己的儿女一样。他成天在工作室待着,双休日也不例外,我每次去看他,总有学生在那里,他的工作室几乎成了学生的家。而他对许多学生的了解,辅导员都无法与之相比,辅导员只熟悉本班学生,他对全系历届学生都相当了解,不光叫得上姓名,甚至知道学生的老家、学生的特点、毕业后的工作单位。他的脑子里好象存了一部活档案。他还经常与往届的学生发短信、打电话或上网联系。为了提高教育质量,他整顿了文物室,收集了千百件文物,他最得意的是,竟然收集到了秦宫超大型凤纹空心砖,武则天时太子李弘的管家闫庄墓志,那是大型博物馆中都难以见到的、够得上一级的文物。他搞科研,一半为学术,一半也是为了提高教育质量。像他这样全心全意为学生服务的教授,恐怕在全国也是不多见的。
值得高兴的是,臧君现在比较注意养生,原来的体质是很好的,又小我三岁,属羊,羊乃是吉祥之祥的本字,汉代铜器上常见“大吉羊”三字,那就是大吉祥。我相信不久还会欣赏到他制造的新的精品。
李裕民 2014年10月17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