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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 戟:汪篯之死(转载自网络)

2015-07-15
汪籛,师从陈寅恪,北大历史系教授,文革初去世。毕生从事隋唐史研究,身后文稿札记大部分佚失。所余论作由唐长孺、吴宗国、梁太济、宋家钰、席康元等学者编选为此书,计二十二篇

                                                  汪篯之死
    中国历史上的新王朝,在经历了改朝换代的革命后,建立初始大凡会有一段喘息期,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以求复苏。一般要七八十年,经济才有一个比较好的局面。1949年以后,曾经设计过的新民主主义方略被搁置批判,一直延续着革命时代的激情折腾。结果呢,到「文革」收场之时,GDP仍徘徊在年人均50美元的极度贫困水平,近30年间一无长进,国民经济处在崩溃边缘。

其间,1958年在全民大跃进的狂热中开始了一场史学革命的鼓噪,但随之而来的全民饥饿,使众多史学家有意无意将眼光放到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上,对与民休息政策的特别推崇,自觉不自觉地总结文景、贞观等治世的经验,不无寄托对改变折腾生产关系和全民大炼钢铁、全国学大寨(一位美国人当时就断言:全国学大寨,全国没饭吃)的幻想。

然而那是一个阶级斗争史观普遍流行的年代,权威的说法就是毛泽东的那句:「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丢掉幻想,准备斗争》,《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91页)经典的依据是《共产党宣言》里所说的:「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另一句是:「将近四十年来,我们都非常重视阶级斗争,认为它是历史的直接动力。」(《给奥·倍倍儿、威·李卜克内西、威·白拉克等人的通告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189页)所以阶级斗争史观是不容置疑的,大家也是深信不疑的。比如「文革」后期的1975年,北大历史系请工农兵一起编写中国古代史教材时,我也被找去参加。讨论编书的指导思想时,有人提出要贯彻阶级斗争和儒法斗争两条红线,在场的我到底是已有七八年当产业工人的经历,说起话来比田余庆、李培浩等老师们有底气,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反对意见,认为按照经典作家的论述,历史只能有阶级斗争一条红线,不能再并列一条别的红线。总免不了在阶级斗争史观的框框里说事,现在想来还是有点可笑。

关于让步政策论的争论,无论是赞成的还是反对的,双方也都是在承认阶级斗争史观的共同前提下,做你死我活的纠缠。

1959年我进北大历史系读书,中国通史课程用的就是正在编写中的《中国史纲要》的铅印讲义。翦伯赞先生和老师们努力用让步政策论来诠释阶级斗争、农民战争如何推动了历史前进。翦伯赞先生是最早表述这一观点的,他于1951年发表的《论中国古代的农民战争》中说:「在每一次大暴动之后,新的封建统治者,为了恢复封建秩序,必须对农民作某种程度的让步,这就是说必须或多或少减轻对农民的剥削和压迫,这样就减轻了封建生产关系对生产力的拘束,使得封建生产力又有连续发展的可能,这样就推动了中国历史的前进。」这一论述被概括成这样一个封建社会历史发展的公式:农民战争——统治阶级的让步——推动了历史的发展。

多年追随陈寅恪先生的汪篯,1947年后到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20年,50年代初学校特别选派他去中央党校学习两年理论,于是有党内红色专家之称。1953年5月30日在《光明日报》的《史学》专刊上,他以季铿之名发表了题为《唐太宗「贞观之治」与隋末农民战争的关系》一文,由唐初实行「均田制」,论证唐太宗「采取了对农民作相对让步的政策」,因而出现了「贞观之治」。时间上只略晚于前述翦伯赞先生的文章。

如何解释阶级斗争推动历史前进,有没有实行过让步政策,这本是一个极普通的学术见解;编教材和写文章,本来是学术上的事情,应该自由地进行讨论。马克思在《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中,早就表示了对学术自由原则的赞美和对书报检查制度的憎恶,主张废除书报检查制度,「因为这种制度本身是最恶劣的」。可是在我们这里,竟煽起群众运动,用批斗的方法,将扼杀学术自由的书报检查发展到极致,酿成了屈辱人格、夺人性命的许多悲剧。于是在「文革」时期,主张让步政策论的汪篯教授,先于翦伯赞先生罹难。

这里可以顺便说一下,其实让步政策论的始作俑者应该是陈伯达,三四十年代他的文章里就有类似说法。「文革」开始后不久发现的这个秘密上报到了戚本禹那里。当时的陈伯达是中央第五号人物、中央文革小组组长,被宣布为是党内最好的理论家,不允许炮打的。戚本禹当即下令封锁材料,不得外泄。如果他有先储备起来,将来当做炮弹抛出来的想法,在那时也是不足为怪的。可仅此一事就可见「文革」黑手们搞大批判的龌龊不公。

1965年11月姚文元发表文章,猛批吴晗的海瑞罢官清官论,掀起「文革」风暴后,在史学界,则是翦伯赞和与他「志同道合」的人首当其冲,让步政策论和清官论一样成为狂轰滥炸的靶子。这时,一位30岁的年轻人孙达人对让步政策论的批判,受到毛泽东的称赞。当年12月的杭州会议上,毛泽东也说在农民战争后,地主阶级只有反攻倒算,哪有什么让步?「轻徭薄赋」政策对地主阶级有利。「定于一尊」的传统,使这个本可以讨论的问题,再无可以质疑的余地。以前没有听陈先生的话远离政治的汪先生,此时天真地还想争鸣,这是他又一致命的错误,狠狠撞上了南墙。

对「让步政策」论的批判立即升级,汪篯先生很快被抛出来。1966年3月23日《光明日报》发表署名丘易的文章《从「贞观之治」看「让步政策」论的谬误》,点名批判上引了1953年汪篯先生文章:「从《贞观政要》中大量征引一些出自李世民及其臣僚之口的话……来证明李世民『确实』很懂得『为君之道』,很懂得君主和老百姓的关系,是个『明智之主』。因此他才采取了『让步政策』的措施,使老百姓『安居乐业』,出现了『贞观之治』。」因为引用了《贞观政要》的材料,便被批为「这种研究历史的方法,是资产阶级史学家的惯技,而且即使是在资产阶级的史学中,也是最下乘的方法」。

丘易上纲上线的结论是:
  我们认为,这种看法之所以错误,不能简单地归之于认识问题。从实质上看,这是持这种看法的人的立场问题、观点问题;是从历史研究中抽去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学说,宣扬反动统治阶级的「惠政」「德治」及其在历史上的作用,从而达到否定人民群众的革命作用的这样一个大问题。直到目前有人对此提出批评,他们还哓哓争辩,这能说是一个简单的一时认识不清的问题?这是当前阶级斗争中出现的一股取消阶级斗争、取消革命、宣扬阶级敌人的「明智」的思潮在我们史学领域中的反映。

丘易说要「清除这种反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影响」。他自己则完全不加论证地这样论证赋役剥削的程度一代比一代加重:「以汉、唐、明、清而论,一般说来,大抵唐代比汉代增加了三倍,明代比唐代增加了七倍,至于清代,则又甚于明代。」笔者曾经分析过历代农业劳动生产率停滞的情况:两千年间徘徊在勉强维持温饱线上,没能做到「耕三余一」。真不知道汉代的「十一之税」已经是「此农夫之所以常困,有不劝之心」,明代重于汉代二十一倍的田赋户调从何而来!

丘文发表的背景是一周前的3月16日《新建设》编辑部召开的,邀请北京和外地在京的部分史学界人士参加的关于「让步政策」问题的座谈会。汪篯先生与会,并作了长篇发言。与会的人告诉我,那天先生的情绪处在「亢奋」状态,强烈为「让步政策」论辩护。结果引来了丘易一周后在《光明日报》发表的上述文章。当时这样的点名都是要经过上面批准或授意的,公开点名也就是抛出来批判打倒之意。

《新建设》同时在3月号上刊出《关于「让步政策」问题的笔谈》,所收的五篇文章中有与会者整理的发言稿,但没有汪先生的。从一面倒的批判声中,特别是上纲上线的很重分量的批判话语中,可见座谈会火药味之重。诸如:
  所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等等,都是古代统治阶级欺骗人民的言辞,为什么今天自称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仍会全盘接受呢?这是因为新中国成立前他们大多数属于士大夫阶层,新中国成立后养尊处优,士大夫的思想感情根本没动(甚至更发展)……口头禅——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感情、生活——资产阶级的、封建主义的。他们不但不是农民的帮助者,反而变成了农民所讨厌的人。……硬把农民生产积极性所造成的繁荣,说成是出于统治阶级「让步政策」的恩赐,这真是极大的污蔑。……这种论点是极端反动的,危险的。
  在中国历史中,无论哪个朝代,在扑灭农民起义以后,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恢复秩序、重整纪纲。他们所要的「秩序」和「纪纲」都是为维护封建生产关系服务的。他们首先要作的就是要加强封建生产关系。这是对于农民的反攻,怎么说是让步?……其间即使真有一点小恩小惠,那也是不折不扣的欺骗,怎说是让步?
  我同意同志们说的:在中国封建时代没有什么「让步政策」,所谓「让步政策」是封建统治阶级整个统治手法中软的一手,和硬的一手交替为用,是捣乱失败后的再捣乱。问题不在于封建统治政权会不会和有没有让步,而在于以什么立场和观点来看待这种现象。是加以批判分析,揭露它的虚假性和欺骗性,还是无批判地加以赞扬和歌颂,就成为根本性的问题了。在我们看来,所谓「让步」就是掠夺,所谓「让步政策」,就是掠夺政策,或者说掠夺的一种手法,一种策略。只有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上,才能说这是「让步政策」。……必须声明,作者本人原来也是「让步政策」论者,通过最近一段时间对毛主席著作的学习,和在同志们的帮助与启发下,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决心阵前起义,向真理投降。

记得在那数月前,「让步政策」论问题刚提出来的时候,我和汪先生有过讨论。他的见解在上课时反复说过,所以主要是听我的意见。我举布列斯特和约等一些例子说明,让步是政治斗争各方都会用到的策略,目的是换取对方的让步,当时我还能说出经典作家关于「让步」的论述。但是我以为,用「让步政策」来概括统治阶级一个时期的总政策是对被统治阶级的让步,就不合适了。对立的阶级之间,不可能是全面让步。而如果新的统治者不让步,那农民不是白起义了?印象很深的是汪先生当时的表情,听我讲时没有反驳,我讲完后,他盯着我看了许久,还是一言不发。这和我们以前讨论九评文章时他侃侃而谈的情景大不相同,大概是心境不同了吧。在《新建设》杂志的座谈会上,他那样亢奋的表现,我听到时有些意外,又是在意料之中。执著寻求阶级斗争如何推动历史前进答案的他,找不到让步政策论以外的解释,就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

座谈会之后,丘易的文章和笔谈迅速出笼。3月25日,戚本禹、林杰、阎长贵在《红旗》杂志第四期刊登的文章《翦伯赞同志的历史观点应当批判》见报,接过「是『让步政策』还是反攻倒算?」的问题继续批判,上纲到「史学界出现了一股反对史学革命的逆流」,「这是现在的阶级斗争在史学领域里的反映」。从座谈会到戚本禹等这篇文章,那黑色的十日,风声鹤唳,汪先生亢奋的一席谈,成为他人生的绝响。从此再没有他说话辩解的机会,他那被反右倾摧垮的孱弱的身体,也再没有气力抗争了。

6月1日广播曹轶欧策划的北大的一张大字报,政治赌博中的康生高兴地说,他也新中国成立了。「文革」的灾难真正降临全中国大地。同日,《人民日报》又发表了司马洪涛的文章《评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说1960~1962年在国内外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他邀请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兼所谓「学者」,着手编写《中国史纲要》,「这部书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也是6月1日这天,《光明日报》发表题为《翦伯赞是怎样积极卖身投靠蒋家王朝的》的文章。仅隔一天,6月3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夺取资产阶级霸占的史学阵地》,称:「他们叫嚷反动阶级的所谓『让步政策』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把劳动人民和农民战争的伟大作用一笔抹杀,他们歌颂的,只是那些骑在人民头上的帝王将相。他们是史学界里的保皇党。」「这些『权威』,有的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有的堕落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边缘。」

这些是充斥在汪篯先生耳中的最后的声音。就在那之后两三天,他便自杀了,成为「文革」中北大第一个自杀的教授。在全国他不是最早的,——毛泽东的秘书,极有天赋的田家英已早他几天自杀身亡。

吴宗国教授见告,促使汪先生自杀的,比那总还是学术理论的「让步政策」论更严重的是《魏征传》。我俩都记得那是上面直接布置的一项任务,具体说,是中宣部陆定一急要的书,别人写了,交给他审稿,汪先生还翻给我看过他补的大事记。后来我写《隋炀帝传》,就学他将时事大事和传主的事迹对照起来列表,也写了大事记。汪先生神秘地说那书出的速度快得惊人,他交稿后仅一个星期,书就完成排版、三校、终审、印刷、装订的全套程序,进新华书店了。那是为赶在一次中央会议前出版,鼓吹魏征精神,矛头向上,不言自明。到这时,1966年的3、4月间,已经向国内外公开点以彭真为首的、手下有吴晗的北京市委,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独立王国,加上更被点为「阎王殿」的中宣部陆定一等,撮合成「彭陆罗杨」反党集团。《魏征传》会把参与者拉进去,一旦成为上了黑线的人物,罪行就远大于弄弄「让步政策」论的反动学术权威了。看清楚没有出路的汪先生,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离开人世。服药后数日,6月10日,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应该就是在他服下安眠药弥留之际,历史系在体育馆开始揪斗老师,只要被喊到名字的老师,不由分说就揪上去低头挨批斗。我记得很清楚,周一良先生被揪后不屈地高昂着头,眼里冒着火,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见到的闪烁着怒火的眼睛。可是第二天,周先生写了一张大字报,检讨自己对抗群众运动的态度。

6月18日,在我住的38楼进门的台阶上,设了斗鬼台,在后面楼上巨幅「红色恐怖万岁」横幅衬托下,好多系的老师一个个被揪上台,抹了黑脸批斗。历史系的总支书记许师谦也被揪上去,当众批斗挨揍,他那时已中风,下来后,摸着墙角一点点蹭着往家走,谁都不敢上去搀扶一把。我同班同学赵德教,毕业后留在系里当团委书记,那天也被揪上台,抹了黑脸。我怕他想不开,没等揪斗人散,就去学校南大门里的大概是19楼里楼梯旁等他。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满脸黑黑的,很沮丧,见了我也不抬头。我悄悄对他说了一句:「大家都了解你,别想不开。」怕人看见,没敢再多说什么,就赶快离开了。二十年以后,他在河南新乡师院当系主任,有意要我去他那里任教,大概是还记得我当天的那一句话吧。

说这些是想讲,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回想起来,汪先生看到没有希望时,不等凌辱加身就走了,是明智的。反正他也是熬不过来的,不如走早些,少些痛苦。近年我多方打听先生有无遗嘱留下——档案里没有,吴先生不知道,连他的儿子汪安也不知道有遗嘱。那他是无言地走的,他还能说什么。

我深知汪先生是那样热爱历史,热爱教学,他曾和我说,以后一起可以做四件事:一是写中国通史,但是这要四代人才能完成;二是写隋唐史;三是注新旧唐书;四是分门别类归纳整理隋唐历史资料,加以诠释。他最想做的是最后一件事,为隋唐史研究做好基础工作。他一向下笔很谨慎,不轻易写东西,饱学的他发表的文章还不多。土地制度研究、唐代党争史……,他有多少书多少文章要写啊,可是都抛下走了。写这样的文字,手里的笔实在是太沉重了,沉重到心脏难以承受。但愿所有跟我学习隋唐史的学生,我的已经在北大历史系读完隋唐史博士的女儿,和已经出生的希望未来也接班做隋唐史的可爱外孙女,将来再不用带着愤怒流着眼泪写这样沉重的文字;但愿他们再不会有我没能活下去的老师汪篯先生,以及没能工作下去的老师的老师陈寅恪先生这些祖师们的噩梦。谁和我一起来祈祷呢?

□《历史学家茶座》2009年第4期

昨日(端午节)跟随导师去胡老师家拜访,听讲了他在几次大会上的发言,言及汪篯先生之死,不同于此文说的安眠药,因为他后来确认是农药,死前很痛苦,言语间看得出胡老师的悲痛。今天特找来此文以作记忆。另附臧振先生的回忆之文。

臧振《迟到的祭奠之忆汪篯》
臧振

汪篯先生去世四十年了。十年前我曾写有《汪篯的最后二三年》,送给历史系学生刊物《唐潮》。在我印象中,那时的学生知道汪篯的十分有限,令人悲哀。近年来,在“数字史学网”上不断有真正入了史门的学生崭露头角,知道陈寅恪的人越来越多,知道汪篯的人也多起来,令人欣慰。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来说汪篯先生的死因才是有意义的。
现将十年前的文字稍加修改,贴上“博客”,公诸同好。不指望有人讨论,但愿能存留空中。
三十年来心里一直在嘀咕:为什么“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汪先生就寻了短见?最近读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似乎找到了答案,便不揣冒昧,记下几件事,写下几句话,算是对尊师的怀念。
1963年新生入学,我被编在中国史班。班主任秦文炯,是汪篯先生的助教。为了巩固大家的专业思想,秦老师请了邓广铭、汪篯等先生与我们座谈。邓先生自然是讲他那“四把钥匙”    (学好历史必先掌握年表、地名、职官、书目) ; 汪先生则劝大家不能性急,说要出成果得在四十岁以后。他大张着缺了不少牙齿的嘴说:你们看,我才四十多岁,已经老掉牙了。说完哈哈大笑,象个正在换牙的孩子。他没想到听了这话,有同学已在打算不做学问而另走一条路子了。三十年后我才知道,汪先生的掉牙和由胖子变成瘦子,其实是由于政治运动的冲击。
63年中秋节,汪先生惦着初次离家的孩子们,特地到我们宿舍来看望。他斜靠在学生床头,谈笑风生。关心他身体的同学就问老师的饭量如何?汪先生说:“你们猜我第一次上老丈人家去,吃了多少斤牛肉?”大家猜不到,他说:“十斤!”问为什么吃那么多?他笑着说:“为了给老泰山留下好印象啊。”我至今怀疑:十斤?那是林冲鲁智深们向酒保要的数,汪先生是这等好汉?也许,汪先生第一次去丈人家,是住了好几天吧?
第二年上半年,不知道为什么,汪先生没有来过,秦老师也很少管我们,而由系上负责学生工作的人直接抓。听说,当初系上不赞成汪先生留秦作助教,因为秦的家庭成份是富农;汪先生坚持要秦,系上勉强同意。大概因为阶级斗争的弦绷紧了,富农子弟就不宜做班主任了——我这么猜想。
我们的隋唐史是汪先生另一弟子吴宗国老师任教。汪先生来听课,觉得我们可能听不懂,按捺不住就窜上黑板上写出那些我们可能不大懂的词句。吴先生很尴尬,急出一头汗,更讲不清楚了。汪先生说你下去,我来讲。他一边在黑板上不停地写,一边眉飞色舞地讲。正在兴头上,下课铃响了。汪先生说下次课我接着讲。下次课讲到唐代文学,汪先生更是兴奋,一段一段在黑板上写,我奇怪他怎能背得那么多;后来听说,中文系王力教授说,汪篯背的唐诗比他多。可惜我的课堂笔记“文革”初全当废纸卖了;现在回忆起来,只记得自己以前背过的几句,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汪先生挥动着干瘦的胳膊,极力强调杜诗意境的广大和气势的磅礴。不知不觉中又下课了,汪先生说,下次课接着讲。本来下面轮到顾文璧先生讲宋辽金元,顾先生拎着包来上课,汪先生堵在门口说好话,要顾先生容他再讲一次。这一次还是没讲完,下次又挡了顾先生的驾。唐代文化,汪先生共讲了六小时,最后是余兴未尽地把讲台让给了顾先生。同学们也被汪先生的热情感动了,放假前给汪先生送去了两盆花:一盆金橘,一盆文竹。
可是有人却向上面反映,汪先生这是要把学生往白专道路上引。大概是为了挽回影响,系上就让汪先生给我们做一次学习马列毛著的辅导。这是1965年春上的事情。汪先生先谈学习理论的重要性,说研究历史离不了马列毛著的指导。尤其是讲到《矛盾论》、《实践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汪先生在精确的理解中更是带上了崇敬的感情。由于谈的是自己的理解、切身的体会,没有人好再说汪先生是要把他们引上“白专”的道路了。
1965年秋,我们下乡参加“四清”。这期间,秦老师开始谈恋爱,女方是他的四川老乡。消息灵通人士说:女方的外祖父是国民党军阀王陵基,台湾那边还有亲戚。那年头,这话比今天说某人患有艾滋病更可怕。可秦老师不知为什么爱上对方,大有不顾身家性命的味道。文革中,他们举行婚礼,就在青年教师的宿舍,无非是吃糖唱歌之类;让新媳妇唱歌,她好歹不唱。那场婚礼,参加的有七八位年轻老师;至于学生,只有两个,那就是已被最“革命”的人暗里划入了“另册”还以为自己算是 “可教育对象”的我和小王。婚礼自始至终,我总有一种不祥之感,是王陵基的幽灵还是别的什么幽灵在空中徘徊?不清楚。
1966年6月初,我们被学校从“四清前线”召回,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记得当晚接到命令,我和小王连夜从朝阳区麦子店村跑了四十多里路回到北大。第二天早上,只见校园里到处是大字报和被广播电台激励起来的人群。那时的年轻人,革命豪情高万丈,今天的青年难以想象了。
汪先生万万没有想到,他也成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六月七日,汪先生服下敌敌畏,痛苦地喊道:我不活了啦!家人将他送到医院;抢救无效。六月十日,汪先生离开人世。(在陈寅恪先生之前三年零四个月)
接下来的事情是可以想象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猛批“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反动分子” 汪篯。那几节酣畅淋漓的唐文化课,也被“革命派”斥为“大毒草”。记得自己还曾跟着起哄,对一两个还愿意跟我对话的同学戏谑地说过“投以我毒草,报之以香花”的话。多年之后,看到灿烂的金橘配上茂盛的文竹,心里就会一阵隐痛。
“我活不了啦”,大概是汪先生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我咀嚼了三十年,直到最近才嚼出些味道来。汪先生当时不能接受也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现实。他不是那种随波逐流或听天由命的人;他走到这一步来完全是自己思考的结果。他的人格是完全独立的。当他的恩师因为史学理论的分歧要将他逐出师门,说“你不是我的学生”的时候,汪先生是不后悔的。可是现在,自己认定的真理忽然把自己抛到对立面、列为敌人,他无路可退,亦无路可进;他无法象许多人那样推诿于他人或归咎于命运。尤其是当他预感到自己将要面对自己那么挚爱、那么倾注心血的孩子们的围攻的时候,他就做出了尽早离开的抉择。古志士仁人所谓“无所逃命,唯有一死”,汪先生做到了。
由汪先生的去世,我想到了秦老师的死。秦老师结婚以后,女方无法调入北京。他毅然辞去北大教职,追随心上人来到青海某高校。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就怕这 “万万没想到”!)他为之献身的人儿并不爱他,让他戴上了一顶绿帽子。绝望之中,他服下敌敌畏(象他的老师那样),纵身跃入了湟水。时间是1970年。
没什么好记的了。长叹中想到了陈寅恪先生在王国维碑上写下的一句话: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
依笔者愚见,汪先生已经以一死证实其为陈门高足;则陈先生对于王国维之死的评语,亦可镌于曾被其逐出师门的汪先生的碑上。
心欲驻笔,意犹未尽。再写四句,奠于先生灵前:

红羊无计逃劫火,
刍狗有灵待君说;
我觅一行醒世语:
为人不可太执着。

附注:红羊劫见《赵吉惠的魅力》
      刍狗,意指牺牲,语出《道德经》
      三四行借学友姚莹悼刘少奇诗,
      见光明日报1978年5月?日

1996年6月初稿。
2000年11月二稿。
2006年7月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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