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论再生缘》(下)
2017-05-22
陈寅恪《论再生缘》(下)
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节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仍写再生缘”,及第六八回末节云“八十张完成一卷,慢慢的,冰弦重拨待来春”,则端生自乾隆四十九年二月至十二月,将近一年之时间,仅成此一卷,与前此写作此书之速度不大相侔,斯盖其心身及环境之变迁所致。否则以端生之才华,绝不至如平山冷燕第六回中宋山人之被才女冷绛雪笑为“一枝斑管千斛重,半幅花笺百丈长”者也。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八回末节云“向阳为趁三年日,入夜频挑一盏灯”者,(此句法与第一卷第四回末节之“临窗爱趁朝阳暖,握管愁当夜气寒”正同,而意境则大异也。)端生自谓前此写成十六卷,起于乾隆三十三年秋晚,讫于三十五年春暮,首尾三年,昼夜不辍。今则“殊非是,拈毫弄墨旧时心”,其绸缪恩纪,感伤身世之意溢于言表,此岂今日通常读再生缘之人所能尽喻者哉?今观第一七卷之文字,其风趣不减于前此之十六卷,而凄凉感慨,反似过之。则非“江淹才尽”,乃是“瘐信文章老更成”,抑又可知也。(瘐信哀江南赋云:“天道周星,物极不反。”盖子山谓岁星十二年一周天,人事亦当如之。今既不然,可悲甚矣。端生云:“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又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重写再生缘。”自再生缘十六卷写完,至第一七卷续写,其间已历十二年之久,天道如此,人事亦然。此端生之所以于第一七卷之首,开宗明义即云:“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古典今情合而为一语,其才思之超越固不可及,而平日于子山之文,深有解会,即此可见。寅恪读再生缘,自谓颇能识作者之用心,非泛引杜句,以虚词赞美也。)至其所以未续完此书者,今日不易确言。据陈文述西泠闺咏一五绘影阁咏家□□诗序云:“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婿遇赦归,未至家,而□□死。”陈氏所言此书之不完成,在端生自身之不愿意,其说亦似有理。因端生于第一七卷首节述其续写此书,由于亲友之嘱劝,必使完成“射柳姻缘”。其结语云:“造物不须相忌我,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则其悲恨之情可以想见,殆有婿不归,不忍续,亦不能强续之势也。若不然者,此书不续成之故,在端生之早死,或未死前久已病困,遂不能写成,抑或第一七卷后,虽有续写之稿,但已散秩不全,今日皆不能考知。依上文所论,端生之卒年,当在戴佩荃之死,(即在乾隆四十三年秋季。)与陈桂生请王昶作紫竹山房集序,(即在嘉庆元年。)前后两时限之间。若范某援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庆典恩赦获归,则端生续完再生缘第一七卷时已在乾隆四十九年甲辰冬季,至此庆典时,止有五六年之久,假使端生无续写再生缘第一八卷之事,或由于病困,亦未可知。若范某援嘉庆元年内禅授受庆典恩赦获归,则自乾隆四十九年至此庆典时,已有十一年之久,时间颇长,更无一卷之再续,当非由于病困,可以推知也。倘使端生实已写第一七卷以下之稿,而后来散佚当在云南。(假定上文论端生曾随父往云南之说不误。)但乾隆四十三年端生必已随父由云南归浙江。今知第一七卷稿既能流传于浙江,第一七卷以下诸卷转又散佚,似亦不近情理。综合诸点推论,陈文述婿不归,不愿续成之说,似甚有根据,不可因此叟平日好作狡狯,遂谓其说亦出虚构也。兹论陈端生写作再生缘之经过既竟,请略论再生缘之思想、结构、文词三点于下:
(一)思想。今人所以不喜读此原因颇多,其最主要者,则以此书思想陈腐,如女扮男装、中状元、作宰相等俗滥可厌之情事。然此类情事之描写,固为昔日小说弹词之通病,其可厌自不待言,寅恪往日所以不喜读此等书者,亦由此故也。年来读史,于知人论事之旨稍有所得,遂取再生缘之书,与陈端生个人身世之可考见者相参会,勾索乾隆朝史事之沈隐,玩味再生缘文词之优美,然后恍然知再生缘实弹词体中空前之作,而陈端生亦当日无数女性中思想最超越之人也。夫当日一般人所能取得之政治上最高地位为宰相,社会上最高地位为状元,此两事通常皆由科举之途径得之。而科举则为男性所专占之权利。当日女子无论其才学如何卓越,均无与男性竞争之机会,即应试中第,作官当国之可能。此固为具有教学之女子心中所最不平者,而端生个人,尤别有更不平之理由也。当清代乾隆之时,特崇奖文学,以笼络汉族,粉饰太平,乾隆初年博学鸿词科之考试,即是一例、(此科之发起虽在雍正时,而高宗即位后,继续于乾隆元年二月谕,给发先期到京应试者膏火银两。又于临试之期,以天气渐寒,着在保和殿内考试。此皆足表示特重是科之意,其籍文词科试,以笼络汉人之用心,亦可窥见矣。)此科试题较康熙十八年博学鸿词科特难,其得中式者,不过十五人。当时以文章知名之士,如袁简斋之流,虽予试,而未获选,其难可以推见也。端生之祖句山,即由此华选,望重当世。端生在幼年之时,本已敏慧,工于吟咏,自不能不特爱家庭社会之薰习及反应。其父玉敦、伯父玉万辈之才学似非卓越。(寅恪未能多见玉敦作品,自不敢确言。然丁申丁丙杭郡诗辑三辑一十载有玉敦挽天都汪复斋先生五古一首。观其诗,仍是紫竹山房之派,与绘影、绘声姊妹之作才华绵丽者,固区以别矣。)至于其弟安生、春生、桂生等,当时年尚幼稚,(耆献类徵一九七疆臣四九陈桂生传止载桂生卒于道光二十年,而不言其寿至何岁。但据紫竹山房文集一五冢妇吴氏行略所述,玉万纳妾林氏即桂生母事,推计之,则端生于乾隆三十三年初撰再生缘时,桂生之年龄至多不过十岁上下耳。)亦未有所表见,故当日端生心目中,颇疑彼等之才性不如己身及其妹长生。然则陈氏一门之内,句山以下,女之不劣于男,情事昭然,端生处此两两相形之环境中,其不平之感,有非他人所能共喻者。职此之故,端生有意无意之中造成一骄傲自尊之观念。此观念为他人所不能堪,在端生亦未尝不自觉,然固不屑顾及者也。如再生缘第三卷第九回云:
已废女工徒岁月,因随母性学痴愚。芸窗纸笔知多贵,秘室词章得久遗。不愿付刊经俗眼,惟怜(寅恪案,坊间铅印本“怜”作“将”,似更佳。)存稿见闺仪。(此节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下册第七章第四节已论及。)
可见端生当戏写再生缘时,他人已有不安女子本分之议论。故端生著此一节,以示其不屑顾及之意。“因随母性学痴愚”之语,殆亦暗示不满其母汪氏未能脱除流俗之见也。
再生缘一书之主角为孟丽君,故孟丽君之性格,即端生平日理想所寄托,遂于不自觉中极力描绘,遂成为己身之对镜写真也。
观再生缘第十卷第三九回述皇甫少华迎娶刘燕玉一节云:
皇甫家忠孝王的府第造于外廊营内,阮京兆大人的私衙却在烂面胡同。这边迎亲的花轿转来,正从米市胡同孟家龙图相国的衙门前经过。
及同书第一一卷第四一回中,述刘燕玉至孟丽君之父母孟士元韩氏家,拜认为孟韩之继女时,士元送燕玉至厅院前,其言曰:
兀!人夫们,轿子抬稳呵!
连日晴明雪水流,泥泞一路是车沟。小心仔细休轻忽,外廊营,进口艰难我却愁。
然则皇甫少华家在外廊营,即是孟丽君终身归宿之夫家在外廊营。据上引陈句山年谱乾隆三十五年条,知陈兆仑亦寓外廊营。端生乾隆三十三年间初写再生缘时,即在外廊营宅也。端生无意中漏出此点,其以孟丽君自比,更可确定证明矣。至端生所以不将孟丽君之家,而将皇甫少华之家置于外廊营者,非仅表示其终身归宿之微旨,亦故作狡狯,为此颠倒阴阳之戏笔耳。又观第一七卷第六七回中孟丽君违抗皇帝御旨,不肯代为脱袍;第一四卷第五四回中孟丽君在皇帝之前,面斥孟士元及韩氏,以致其父母招受其辱;第一五回第五七回中孟丽君夫之父皇甫敬欲在丽君前屈膝请行,又亲为丽君挽轿;第八卷第三十回中皇甫敬撩衣向丽君跪拜;第六卷第二二回、第二三回、第二四回,及第一五卷第五八回中皇甫少华(即孟丽君之夫)向丽君跪拜诸例,(寅恪案,端生之祖兆仑于雍正十三年乙卯考取内阁中书一等一名,又于乾隆元年丙辰考取博学鸿词科。至乾隆二七年壬申,副兵部侍郎观保典顺天武乡试。此科解元顾麟即于是年中式会元状元,为武三元。可参紫竹山房文集八顺天武乡试录后序、一九顺天武乡试策问,及陈句山先生年谱有关诸年等条。再生缘中述孟丽君中文状元,任兵部尚书,考取皇甫少华为武状元。岂端生平日习闻其祖门下武三元之美谈,遂不觉取此材料,入所撰书,以相影射欤?)则知端生心中于吾国当日奉为金科玉律之君父夫三纲,皆欲籍此等描写以摧破之也。端生此等自由及自尊即独立之思想,在当日及其后百余年间,俱足惊世骇俗,自为一般人所非议。故续再生缘之梁德绳于第二十卷第八十回中,假皇甫敬之口斥孟丽君,谓其“习成骄傲凌夫子,目无姑舅乱胡行”,作笔生花之邱心如于其书第一卷第一回中,论孟丽君之失,谓其“竟将那,劬劳天性一时捐。阅当金殿辞朝际,辱父欺君太觉偏”,可为例证也。噫!中国当日智识界之女性,大别之,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专职中馈酒食之家主婆。第二类为忙于往来酬酢之交际花。至于第三类,则为端生心中之孟丽君,即其本身之写照,亦即杜少陵所谓“世人皆欲杀”者。前此二类滔滔皆是,而第三类恐止端生一人或极少数人而已。抱如是之理想,生若彼之时代,其遭逢困厄,声名湮没,又何足异哉! 又何足异哉!至于神灵怪诞之说,地理历史之误,本为吾国小说通病,再生缘一书,亦不能免。然自通识者观之,此等瑕疵,或为文人狡狯之寓言,固不可泥执;或属学究考据之专业,更不必以此苛责闺中髫龄戏笔之小女子也。
(二)结构。综观吾国之文学作品,一篇之文,一首之诗,其间结构组织,出于名家之手者,则甚精密,且有系统。然若为集合多篇之文多首之诗而而之巨制,即使出自名家之手,亦不过取多数无系统或各处独立之单篇诗文,汇为一书耳。其中固有例外之作,如刘彦如之文心雕龙,其书或受佛教论藏之影响,以轶出本文范围,故不置论。又如白乐天之新乐府,则拙著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中言之已详,亦不赘论。至于吾国小说,则其结构远不如西洋小说之精密。在欧洲小说未经翻译为中文以前,凡吾国著名小说,如水浒传、石头记与儒林外史等书,其结构皆甚可议。寅恪读此类书甚少,但知有儿女英雄传一种,殊为例外,其书乃反红楼梦之作,世人以其内容不甚丰富,往往轻视之。然其结构精密,颇有系统,转胜于曹书,在欧西小说未输入吾国以前,为罕见之著述也。哈葛德者,其文学地位在英文中,并非高品。所著小说传入中国后,当时桐城派古文名家林畏庐深赏其文,至比之史迁。能读英文者,颇怪其拟于不伦。实则琴南深受古文义法之薰习,甚知结构之必要,而吾国长篇小说,则此缺点最为显著,历来文学名家轻视小说,亦由于是。(桐城派名家吴挚甫序严译天演论,谓文有三害,小说乃其一。文选派名家王壬秋鄙韩退之、侯朝宗之文,谓其同于小说。)一旦忽见哈氏小说,结构精密,遂惊叹不已,不觉以其平日所最崇拜之司马子长相比也。今观再生缘为续玉钏缘之书,而玉钏缘之文冗长支蔓殊无系统结构,与再生缘之结构精密,系统分明者,实有天渊之别。若非端生之天才卓越,何以得至此乎?总之,不支蔓有系统,在吾国作品中,如为短篇,其作者精力尚能顾及,文字剪裁,亦可整齐。若是长篇巨制,文字逾数十百万言,如弹词之体者,求一叙述有重点中心,结构无夹杂骈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缘为弹词中第一部书也。端生之书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国文学史中,亦不多见。但世人往往不甚注意,故特标出之如此。韩退之云:“发潜德之幽光。”寅恪之草此文,犹退之之意也。
(三)文词。紫竹山房文集七才女说略云:
世之论者每云,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余独谓不然。福本不易得,亦不易全。古来薄福之女,奚啻千万亿,而知名者,代不过数人,则正以其才之不可没故也。又况才福亦常不相妨。娴文事,而享富贵以没世者,亦复不少,何谓不可以才名也。诚能于妇职余闲,流览坟素,飒习篇章,因以多职故典,大启性灵,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以视村姑野媪惑溺于盲子弹词,乞儿说谎,为之啼笑者,譬如一龙一猪,岂可以同日语哉?又经解云:温柔敦厚,诗教也。由此思之,则女教莫诗为近,才也而德即寓焉矣。
寅恪案,句山此文殊可注意,吾国昔时社会惑于“女子无才便是德”之谬说,加士大夫之家,亦不多教女子以文字。今观端生、长生姊妹,俱以才华文学著闻当世,则句山家教之力也。句山所谓“娴文事,享富贵”者,长生庶几近之。至若端生,则竟不幸如世论所谓“女子不可以才名,凡有才名者,往往福薄”。悲夫!句山虽主以诗教女子,然深鄙弹词之体。此老迂腐之见囿于时代,可不深论。所可笑者,端生乘其回杭州之际,暗中偷撰再生缘弹词。逮句山反京时,端生已挟其稿往登州以去。此老不久病没,遂终生不获见此奇书矣。即使此老三数年后,犹复健在,孙女辈日侍其侧者,而端生亦必不敢使其祖得知其有撰著村姑野媪所惑溺之弹词之事也。不意人事终变,“天道能还”,(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首节云:“问天天道可能还。”)紫竹山房诗文集若存若亡,仅束置图书馆之高阁,博雅之目录学者,或略知其名,而再生缘一书,百余年来吟诵于闺闱绣闼之间,演唱于书摊舞台之上。近岁以来虽稍衰歇,不如前此之流行,然若一较其祖之诗文,显著隐晦,实有天渊之别,斯岂句山当日作才女说痛斥弹词之时所能料及者哉!今寅恪殊不自量,奋其谫薄,特草此文,欲使再生缘再生,句山老人泉底有知,以为然耶?抑不以为然耶?再生缘之文,质言之,乃一叙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长篇巨制也。关于天竺希腊及西洋之长篇史诗,与吾国文学比较之问题,以非本文范围,兹不置论。仅略论吾国诗中之排律,以供读再生缘者参考。
元氏长庆集五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略云:
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时,诚亦差肩与子美矣。至如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
姚鼐今体诗抄序目略云:
杜公今体四十字中包涵万象,不可谓少。数十韵百韵中运掉变化如龙蛇,穿贯往复如一线,不觉其多。读五言至此,始无余憾。余往昔见(钱)蒙叟笺,于其长律,转折意绪都不能了,颇多谬说,故详为全释之。
同书五言六杜子美下注略云:
杜公长律有千门万户开阖阴阳之意。元微之论李杜优劣,专主此体。见虽少偏,然不为无识。自来学杜公者,他体犹能近似,长律则逾邈矣。(元)遗山(论诗绝句)云:“(排比辅张特一途,文章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有长律如此,而目为珷玞,此何论耶?杜公长律旁见侧出,无所不包,而首尾一线,寻其脉络,转得清明。他人指成褊隘,而意绪或反不逮其整晰。
寅恪案,微之惜抱之论精矣,兹不必再加引申,以论杜诗。然观吾国佛经翻译,其偈颂在六朝时,大抵用五言之体,唐以后则多改用七言。盖吾国语言文字逐渐由短简而趋于长烦,宗教宣传,自以符合当时情状为便,此不待详论者也。职是之故,白香山于作秦中吟外,更别作新乐府。秦中吟之体乃五言古诗,而新乐府则改用七言,且间以三言,蕲求适应于当时民间歌咏,其用心可以推见也。(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章。)弹词之文体即是七言排律,而间以三言之长篇巨制。故微之惜抱论少陵五言排律者,亦可以取之以论弹词之文。又白香山之乐府及后来摹拟香山,如吴梅村诸人之七言长篇,亦可适用微之惜抱之说也。弹词之作品颇多,鄙意再生缘之文最佳,微之所谓“辅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实足当之无愧,而文词累数十百万言,则较“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者,更不可同年而语矣。世人往往震矜于天竺希腊及西洋史诗之名,而不知吾国亦有此体。外国史诗中宗教哲学之思想,其精深博大,虽远胜吾国弹词之所言,然止就文体立论,实未有差异。弹词之书,其文词之卑劣者,固不足论。若其佳者,如再生缘之文,则在吾国自是长篇七言排律之佳诗。在外国亦与诸长篇史诗,至少同一文体。寅恪四十年前常读希腊梵文诸史诗原文,颇怪其文体与弹词不异。然当时尚不免拘于俗见,复未能取再生缘之书,以供参证,故噤不敢发。荏苒数十年,迟至暮齿,始为之一吐,亦不顾当世及后来通人之讪笑也。
抑更在可论者,中国之文学与其他世界诸国之文学,不同之处甚多,其最特异之点,则为骈词俪语与音韵平仄之配合。就吾国数千年文学史言之,骈俪之文以六朝及赵宋一代为最佳。其原因固甚不易推论,然有一点可以确言,即对偶之文,往往隔为两截,中间思想脉络不能贯通。若为长篇,或非长篇,而一篇之中事理复杂者,其缺点最易显著,骈文之不及散文,最大原因即在于是。吾国昔日善属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骈俪之文。但此种理想能具体实现者,端系乎其人之思想灵活,不为对偶韵律所束缚。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骈俪之文遂亦无敌于数千年之间矣。若就六朝长篇骈俪之文言之,当以瘐子山哀江南赋为第一。若就赵宋四六之文言之,当以汪彦章代皇太后告天下手书(浮溪集一三)为第一。此文篇幅虽不甚长,但内容包涵事理既多,而文气仍极通贯。又此文之发言者,乃先朝被废之皇后。以失去政权资格之人,而欲建立继承大统之君主,本非合法,不易立言。但当日女真入汴,既悉数俘虏赵姓君主后妃宗室北去,舍此仅遗之废后外,别无他人,可籍以发言,建立继统之君,维系人心,抵御外侮。情事如此,措词极难,而彦章文中“虽举族有北辕之衅,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两句即足以尽情达旨。至于“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古典今事比拟适切,固是佳句。然亦以语意较显,所以特为当时及后世所传诵。职事之故,此文可认为宋四六体中之冠也。瘐汪两文之词藻固甚优美,其不可及之处,实在家国兴亡哀痛之情感,于一篇之中,能融化贯彻,而其所以能运用此情感,融化贯通无所阻滞者,又系乎思想之自由灵活。故此等之文,必思想自由灵活之人始得为之。非通常工于骈四俪六,而思想不离于方卦之间者,便能操笔成篇也。今观陈端生再生缘第一七卷中自序之文,(上文已引。)与再生缘续者梁楚生第二十卷中自述之文,两者之高下优劣立见。其所以至此者,鄙意以为楚生之记诵广博,虽或胜于端生,而端生之思想自由,则远过于楚生。撰述长篇之排律骈体,内容繁复,如弹词之体者,苟无灵活自由之思想,以运用贯通于其间,则千言万语,尽成堆砌之死句,即有真实情感,亦堕世俗之见矣。不独梁氏如是,其他如邱心如辈,亦莫不如是。再生缘一书,在弹词体中,所以独胜者,实由于端生之自由活泼思想,能运用其对偶韵律之词语,有以致之也。故无自由之思想,则无优美之文学,举此一例,可概其余。此易见之真理,世人竟不知之,可谓愚不可及矣。
端生再生缘之文如此,则平日之诗文亦非凡俗,可以推见。惜其所著绘影阁集,无一字遗传。袁简斋在乾隆时,为最喜标榜闺阁诗词之人,而其所编著之随园诗话、随园女弟子诗及同人集等书,虽载陈句山、陈长生之诗,而绝不及端生一字,岂出于长生之不愿,抑或简斋之不敢,今不能确言。颇疑再生缘中,其对句之佳者,如第一七卷首节中“隔墙红杏飞晴雪,映榻高槐覆晚烟”,“午绣倦来还整线,春茶试罢更添泉”之类,即取绘影阁集中早年诗句足成。若此推论不误,则是绘影阁集尚存一二于天壤间,亦可谓不幸中之幸也。至于绘影阁之取名,自与“绘影绘声”之成语有关,而长生之集名绘声阁,即从其姊之集名而来,固不待论。然“绘影”一词,或与其撰著弹词小说,描写人物,“惟妙惟肖”之意有关。又或端生自身亦工绘画,观其于再生缘第三卷第十回中,描写孟丽君自画其像一节,生动详尽,乃所以反映己身者耶?(可参再生缘第一六卷第六三回太后命孟丽君画送子观音一节。)前引长生寄外诗云“年来心事托冰纨”,又有织素图及桂馨图(可参吴昌绶松邻遗集六题桂馨图后及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一八五陈长生诗选附诗话。)等之记载流传,则长生之工画,由于叶绍楏之渐染,或受其姊之影响,俱不可知,姑记于此,更俟详考。论陈端生事迹之可考见者及其撰著再生缘本末,并略论其思想结构文词既竟,兹请论再生缘续撰者梁德绳之事迹及其所撰之续本于下:
梁德绳为梁诗正之孙女,梁敦书之女,许宗彦之室。其生平事迹详见阮元所著梁恭人传。(见古春轩诗抄首及闵尔昌编碑传集补五九列女一。)其所著古春轩诗抄上下两卷及卷后所附词亦皆流传。(参徐乃昌小檀乐室丛刻闺秀词第一集第七种梁德绳古春轩词,又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五三并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一八六所选梁德绳诗。)今此文关于梁德绳之事迹及著述均不多所旁涉,止专论其续撰再生缘一事。但德绳之性格及其家庭环境、夫妇关系等与端生颇异,此文遂亦不得不于此三事略加讨论,以其有关再生缘原本及续本之特点故也。
今再生缘共二十卷,其第一八卷至第二十卷为续前十七卷之作,此续者于第一八卷首即已自言之矣。但续者为何人及何时所续,则有考论之必要。陈文述西泠闺咏一五(前文已引,但因论辨之便利,节录之于此。)略云:
□□撰再生缘南词,托名女子郦明堂,男装应试及第,为宰相,与夫同朝,而不合并,以寄别凤离鸾之感。曰,婿不归,此书无完全之日也。婿遇赦归,未至家,而□□死。许周生、梁楚生夫妇为足成之,称完璧焉。
据陈氏所言,再生缘中郦明堂与夫同朝,而不合并,乃端生所以寄其“别凤离鸾之感”者。殊不知端生撰成再生缘第一六卷时,尚未适范氏。今观此卷所述孟丽君、皇甫少华亦已“同朝而不合并”,则端生必无预知其夫婿有戍边之事,何从在十年之前即寄其后“别凤离鸾之感”耶?此大不可通者也。又据续再生缘者,于第二十卷末节(前文已详引,兹节录之。)略云:
我亦缘悭甘茹苦,悠悠卅载悟前缘。有感再生缘作者,半途而废了生前。偶然涉笔闲消遣,巧续人间未了缘。
则是续者明言在其夫已死之后,有感于陈端生“别凤离鸾”之遭遇,而续再生缘也。文述既言续再生缘者,为许周生与梁楚生夫妇二人,则楚生何得于周生未死之前,预有此感?周生岂亦于其未死之前,早为其妻作寄感之预备,而相与共续此书耶?此又大不可通者也。然则文述之言全不可信乎?是又不然。盖文述之言,乃依据其媳汪端传述而来,端为楚生姊之女,又少养于楚生家,(古春轩诗抄上有五古一篇,题为“小韫甥女于归吴门,以其爱诗,为吟五百八十字送之,即书明湖饮饯图后”,可以参证。此诗疑嘉庆十七年楚生寓杭州时所作。)所传必非虚妄,不过文述自身实未尝详察再生缘全书内容,故有上述两种错误,即:(一)误以为端生作书之缘起,实由于其婿范某之遣戍。(二)周生、楚生夫妇共续此书。至于此书之原作者为端生,续之者为楚生,则殊不误。不但不误,吾人今日得知再生缘之原作者及续作者姓名,舍文述一人之著述外,尚未见其他记载一及斯事。观于此点,文述实有大功,不可湮没者也。
楚生续再生缘之年代,及此书之初刻在何年,两点颇成问题。兹略论之于下。
今刻本再生缘首载有序文略云:
再生缘传抄数十载,尚无镌本。因惜作者苦思,删繁撮要。
道光元年季秋上浣日书。
香叶阁主人稿
寅恪案,香叶阁主人乃侯芝之别号,(参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第七章第五节。)其事迹及著述兹不详考,惟此序实有两点可疑。(一)依序所言,则今刻本已经侯芝所删节。但今所见再生缘之刻本,其中脱误颠倒之处颇多,当是由于抄写不慎所致。若侯香叶果有删削之事,恐不至前后文句不相连贯一至于此。然则依据今本实不能确证此书曾经删削一过也。(二)此序中所言之再生缘,虽未明言为十七卷,抑或二十卷,但依其文气言之,则似为二十卷本之全书。否则序中必论及此点,斯可以默证推知者。若果为二十卷本之全书,则序文所署之年月为不可通。据陈寿祺左海文集一十许君(宗彦)墓志铭略云:
(嘉庆)二十三年十二月廿二日卒。其生以乾隆三十三年正月初一日子时,春秋五十有一。夫人梁氏,内阁大学士讳诗正谥文庄公孙女、工部侍郎讳敦书女。
梁德绳古春轩诗抄首载阮元撰梁恭人传(参闵尔昌碑传集补五九。)略云:
恭人姓梁氏,名德绳,号楚生。兵部车驾司主事德清周生许君宗彦配也。驾部年十九,与予同举(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乡试。(嘉庆四年)己未科会试,驾部甫成进士。既分部视事,甫三月,以亲老乞归,不复仕。家事悉弗问,皆恭人主之。以故驾部益得覃研经史疑义,兼精于天文算法。杜门却扫,优游林泉者,凡二十载。岁戊寅(嘉庆二十三年)驾部又不录。(子)延谷旋寓书于予,乞为(恭人)传。恭人生于乾隆辛卯年(三十六年)十月初五日卯时,卒于道光丁未年(二十七年)三月初八日子时,年七十有七。距驾部下世已三十载矣。女三,长殇,次适海阳孙氏,三即余五(寅恪案,许宗彦鉴止水斋集首载阮元撰浙儒许君积卿传云:“女子子三,延锦适元之子福。”则“五”字疑是“之”字误。)子妇。
然则嘉庆二十三年周生死时,其年五十一,而此年楚生为四十八岁也。
据再生缘第二十卷第七七回首节中,楚生自述其续此书之动机云:
嗟我年近将花甲,二十年来未抱孙。籍此解颐图吉兆,虚文纸上亦欢欣。
是楚生续此书时,其年将近六十岁,以如是年老妇人望孙之俗见,而续再生缘,宜其所续者,不能比美于端生之原书也。若道光元年香叶阁主人作序时,则楚生仅五十一岁,断不可言“年近将花甲”。故香叶阁主人序中“道光元年”之“元”字如非“九”字之伪,则必是书贾伪托。今未见再生缘最初最佳之本,不敢确言。陈文述西泠闺咏自序题“道光丁亥”,即道光七年。此年楚生五十七,“年近将花甲”之语似尚可通。至于楚生于再生缘第二十卷第八十回末节,感伤陈端生之遭遇,因自述其与周生之关系云:
我亦缘悭甘茹苦,悠悠卅载悟前缘。
盖谓己身与周生有三十年夫妇姻缘之分。据上引玉钏缘第三一卷末载“谢玉辉在大元年间,又干一番事业,与(郑)如昭(陈)芳素做了三十年恩爱夫妻,才归仙位”,楚生殆有感于“三十年”夫妻之语,深惜端生无“三十年”之缘,己身虽有“三十年”之缘,而周生又未能如谢玉辉“干了一番事业”,所以表示其感伤之意也。至阮伯元作楚生传,谓楚生之卒距其夫之卒为三十年,即寡居三十年之意。与楚生“悠悠卅载悟前缘”之语无涉。否则楚生续再生缘时,其年必已七十余岁,而文述不得在道光七年,即楚生五十七岁时,预知楚生之续再生缘也。“卅载悟前缘”之语,易滋误解,因并附辨之如此。
楚生尝于再生缘第二十卷第八十回内,借皇甫敬之言斥孟丽君之骄傲,即所以暗示不以陈端生为然之意,前文已论之矣。今现节录此回中皇甫敬批评苏映雪及刘燕玉之语,以见楚生之性格及其理想如下。
皇甫敬评苏映雪云:
太王爷(指皇甫敬),又云梁氏东宫媳,他是天真烂漫人。毫无半点来装饰,贤良温厚性和平。
此盖楚生心中以苏映雪自比,楚生为人谅亦“贤良温厚性和平”,与端生之性格骄傲激烈者,适成对比也。此点恐非盖由于天生之性质所致,当亦因所处家庭环境不同使然。德清梁氏为当时浙江最有名之家族。儒林外史所言之娄公子家,或即指梁氏。楚生家及周生家,与端生家,虽皆以文学科第显著,但梁许两家经济状况,则与陈句山家之清贫者不同。观王昶春融堂三八陈句山先生紫竹山房诗文集序中:
入其家,衡门两版,凝尘满席,不知为列卿之尊,与京兆之雄骏也。
之语,即可推知端生未嫁时家庭之清贫。即适范某之后,假定范某即范璨之子范菼,则据陆耀撰范公璨神道碑云,“洁清之操,晚节弥励,菜羹蔬食,不异贫寒”,(见上引陆耀切问斋集十。)似其夫家经济当亦不宽裕。否则其夫不致以图利嫌疑之故,坐科场代倩作弊获罪也。又楚生父之昆弟辈如同书,己身昆弟辈如玉绳,皆以学问艺术知名当世。周生亦年十九已中式乡试,且为贵公子,(周生父祖京仕至广东布政使,见鉴止水斋集首附蔡之定撰许君周生家传。)而兼名士。其亲家复是清代第一达官而兼名儒之阮芸台。故端生楚生两人,虽俱出自浙江名门,又有通家之谊,(可参紫竹山房诗文集首所附陈句山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五年庚寅下,梁侍讲同书来朝庆[万寿]节条及诗集一二述梦纪事诗“埋石得周梁,自志求其书”句下自注云。“少司马周煌,侍讲梁同书”,又梁玉绳清白士集二六送句山太仆还朝及挽陈太仆诗等。)而家庭环境颇不相同。两人性格之骄傲谦和,实受环境影响,无可致疑也。
皇甫敬评刘燕玉云:
回头连唤西宫媳,莫须忧虑不怀妊。你为人,玲珑幸喜多忠厚,略有三分徒(寅恪案,“徒”疑当作“妒”。)忌心。这点小疵磨琢去,何愁日后少收成。
可知楚生心中以为不妒,始能生子,此亦所以自比并兼以属望于其子妇者也。据陈寿祺左海文集一十许君(宗彦)墓志铭略云:
夫人梁氏,生子延敬、延谷。簉吴氏,先卒,生子兆奎、延寀、延泽。陈氏,生子延凯。女三,梁夫人出者二。长适原任监察御史孙球子承勋,次适现任两广总督阮元子福。簉崔氏生女一,字现任翰林院侍读学士胡敬子琮。
是周生至少有三妾,且均生子女。楚生亦生子女数人也。周生之妾既有多人,似足证楚生之不妒。楚生己身又生数子,此事在楚生心中,乃其不妒之善果,遂籍续再生缘之书,以寓其责望子妇之意,并一发其“二十年来未抱孙”之牢骚也。虽然,今观古春轩词苍梧谣序云:
周生意有所惑,作此戏之。
则楚生于此犹未能忘怀。为妒之古训,固为习闻诗礼之教如楚生者,深所服膺,平日以此自负,且以教人。但临事触发,不觉流露。可见其为勉强抑制,非出自然,又何必以此责难于刘燕玉比之子妇耶?
夫为男子者,可畜多妾,而妇人则不应妒忌,此男尊女卑,吾国传统夫为妻纲之教条也。楚生乃此教条下之信徒,既行之于身,复出之于口,更笔之于书矣。至若端生,其作再生缘时,虽尚未适人,但关于夫为妻纲之说,既力加排斥,止文已略论及,兹不复赘。所可笑者,楚生以苏映雪性情柔顺,为最合理想之妇女。孟丽君适与相反,固所不取。殊不知在端生书中,孟丽君初期本为苏映雪即梁素华之夫,盖取梁鸿、孟光夫妇之姓,反转互易,而梁素华及皇甫少华两人中名“素”“少”二字音又相近。此虽为才女颠倒阴阳之戏笔,然可见其不服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之古训,楚生乃啧啧称赏苏映雪不置,恐端生地下有灵,亦当不觉失笑也。又观楚生与周生往来酬唱之作,诚可以比美梁孟矣。但一检周生鉴止水斋集二所载答内诗,后附楚生寄外诗,楚生之诗,文句烦多,情感深挚,而周生答以寥寥五十四字之短篇云:
远离且莫悲,远归亦勿喜。暂离复见偶然尔。世事纷纷那免此。劝君勿堕迷云里。不见天关与织女。隔以银河一万八千里。脉脉相看不得语。
又同书同卷所载望夫冈七古结语云:
谁能无事轻离别,倦倚孤篷亦懒看。
则周生与楚生之情感,已可推见。然于服膺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之说者,固亦无可如何,而安之若命矣。
至于端生之婿范某,假定即是范璨之子,虽为贵公子,然家境清寒,亦等于一穷书生,与许周生不同,当无广置姬妾之能力,端生一生中谅亦无楚生此种环境及不快之情感。假使范某而为周生所为者,则端生亦将表现其本来面目,如孟丽君也。观再生缘第一五卷第五八回云:
忠孝王(指皇甫少华)背靠床栏笑几声。
咳!果然如此,也是孟府的家风了。
岳母大人手段凶,自然他,所生之女亦相同。丽君若是同其母,少华也,只好低头效岳翁。惧内名儿逃不去,能得个,重偕伉俪靠天公。
可为例证。然则端生之意,不仅欲己身如孟丽君,亦欲其母汪氏如韩氏。竟使陈句山之家风,复如孟府之以惧内著闻。此为端生大胆之笔,而楚生掩耳所不敢闻者。合两种性格绝殊之女作家,完成一书,取相比较,既可观,抑可笑矣。
依据甚不完全之材料,考证陈端生之事迹及著作,并略论梁德绳之有关于再生缘诸点既竟,请述寅恪读此书之别感如下。
有清一代,乾隆朝最称承平之世。然陈端生以绝代才华之女子,竟憔悴忧郁而死,身名湮没,百余年后,其事迹几不可考见。江都汪中者,有清中叶极负盛之文士,而又与端生生值同时者也,(汪中生于乾隆九年,卒于乾隆五十九年。)作吊马守真文,以寓自伤之意,谓“荣期二乐,幸而为男”(见述学别录)。今观端生之遭遇,容甫之言其在当日,信有徵矣。然寅恪所感者,则为端生于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中,“岂是早为今日谶”一语。二十余年前,九一八事变起,寅恪时寓燕郊清华园,曾和陶然亭壁间清光绪时女子所题咏丁香花绝句云:
故园遥山入梦青,江关客感到江亭。(沈乙厂先生海日楼集陶然亭诗云:“江亭不关江,偏感江关客。”)不须更写丁香句,转怕流莺隔世听。
钟阜徒闻蒋骨青,(蒋子文“骨青”事出干宝搜神记。今通行本干书“青”字多误写,不足据也。)也无人对泣新亭。南朝旧史皆平话,说与赵家庄里听。
诗成数年后,果有芦沟桥之变。流转西南,致丧两目,此数年间,亦颇作诗,以志一时之感触。
兹录三首于下:
蒙自南湖作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寅恪案,十六年前作此诗,句中竟有端生之名,“岂是早为今日谶”耶?噫!)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昆明翠湖书所见
照影桥边驻小车,新妆依约想京华。短围貂褶称腰细,密卷螺云映额斜。赤县尘昏人换世,翠湖春好燕移家。昆明残劫灰飞尽,聊与胡僧话落花。
咏成都华西坝
浅草方场广陌通,小渠高柳思无穷。雷车乍过浮香雾,电笑微闻送远风。酒醉不妨胡舞乱,花羞翻讶汉妆红。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自是求医万里,乞食多门。务观赵庄之语,竟“早为今日谶”矣。求医英伦时作二诗,录之于下:
乙酉冬夜卧病英伦医院,听人读熊式一君著英文小说名“天桥”者,中述光绪戊戌李提摩太上书事。忆壬寅春随先兄师曾等东游日本,遇李教士于上海。教士作华语曰:“君等世家子弟,能东游,甚善。”故诗中及之,非敢以乌衣故事自况也。
沉沉夜漏绝尘哗,听读佉卢百感加。故国华胥犹记梦,旧时王谢早无家。文章瀛海娱衰病,消息神州竞鼓笳。万里乾坤迷云住,词人终古泣天涯。
丙戌春以治目疾无效,将离伦敦返国暂居江宁,感赋。
金粉南朝是旧游,徐妃半面足风流。苍天已死三千岁,青骨成神二十秋。去国欲枯双目泪,浮家虚说五湖舟。英伦灯火高楼夜,伤别伤春更白头。
又所至感者,则衰病流离,撰文授学,身虽同于赵庄负鼓之盲翁,事则等于广州弹弦之瞽女。荣启期之乐未解其何乐,汪容甫之幸亦不知其何幸也。偶听读再生缘,深感陈端生之身世,因草此文,并赋两诗,附于篇末,后之览者亦有感于斯欤?
癸巳秋夜,听读清乾隆时钱塘才女陈端生所著再生缘第一七卷第六五回中“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髫年戏笔殊堪笑,反胜那,沦落文章不值钱”之语,及陈文述西泠闺咏第一五卷绘影阁咏家□□诗“从古才人易沦谪,悔教夫婿觅封侯”之句,感赋二律。
地变天荒总未知,独听凤纸写相思。高楼秋夜灯前泪,异代春闺梦里词。绝世才华偏命薄,戍边离恨更归迟。文章我自甘沦落,不觅封侯但觅诗。
一卷悲吟墨尚新,当时恩怨久成尘。上清自惜伤沦谪,下里何人喻苦辛。彤管声名终寂寂,青丘金鼓又振振。(再生缘间叙争战事。)论诗我亦弹词体,(寅恪昔年撰王观堂先生挽词,述清代光宣以来事,论者比之于七字唱也。)怅望千秋泪湿巾。
寅恪初疑陈云贞即陈端生,后来知其不然者,虽无积极之确据,但具强有力之反证。因陈文述嘉庆初年在北京题赠陈长生四律,其于端生、庆生、长生姊妹三人之身世遭遇,皆能详悉言之,真所谓“如数家珍”。至道光时作西泠闺咏咏陈端生诗,虽诗序中谓“婿遇赦归,未至家,而□□死”,今据长生绘声阁续稿“哭春田大姊”七律二首之二“可堪宝镜重圆日,已是瑶钗欲折时”一联,则云伯所言,由于传闻稍误,自应订正。但此点所关甚小,不足为意。唯云伯止言范菼“以科场事,为人牵累谪戍”,而绝口不提及云贞寄外之书及诗以作材料,可知其始终不承认云贞与端生为一人也。
夫一百五十余年前同时同族之人,既坚决不认云贞、端生为一人,而今日反欲效方密之之“合二而一”,亦太奇矣!况焦循“云贞行”谓其夫乃一“郎本武健儿”及“一发弊双狼”之武人,与端生再生缘中自述其夫之语,如“更欣夫婿是儒冠。挑灯伴读茶声沸,刻烛催诗笑语联”者,全无相似之处。至于里堂之“云贞行”及云伯之“云贞曲”中俱有“郎戍伊犁城,妾住仙游县”之句,盖由二人同用一材料,自然符会,不必出于抄袭。兹举最近之例言之。抗日战争之际,陈垣先生留居京师,主讲辅仁大学。寅恪则旅寄昆明,任教西南联合大学。各撰论文,考杨妃入道年月。是时烽火连天,互不通问,然其结论则不谋而合,实以同用一材料,应有同一之结论,吾两人俱无抄袭之嫌疑也。若夫云贞寄外书及诗,颇与再生缘类似,论者遂取此为“合二而一”之证。殊不知同一时代之作品,受环境影响,其格调本易相近。且再生缘一书,当日已甚流行,好事之人故作狡狯,伪造新古董,自极可能。至莲姐之诗,尤为伪中之伪。盖无聊文士,更欲使红娘、春香、袭人、晴雯之流,变成郑康成之诗婢,钱受之之柳如是,许公实之王修微,茅止生之杨宛叔,薛文起之香菱,以达其最高享受之理想。此真所谓游戏文章,断不可视为史鉴实录也。
又沈敦三尧落帆楼文集九外集三简札折存中“与许海樵旦复”三十二通之十三云:
今春将甲午年积负一清,私心窃自喜,以为今后可归见江东故人。不意山妻复有纳妾之举,致再积百余金之债。此事孟浪已极,接信之后,不胜大骇。尧之亲戚目不睹史策,不知人情物理,以荡子不归拟尧,既视尧太浅,欲以区区村婢縻尧,而不知縻之适所以缓之。
同书卷首附汪刚木曰桢“沈子惇著述总录”略云:
沈尧字敦三,号子惇。浙江湖州府乌程县人。府学廪生。道光(十四年)甲午优贡生。子惇生于嘉庆(三年)戊午,卒于道光(二十年)庚子。四十三岁。
寅恪案,子惇为嘉道间人。其妻金氏,以夫久不归家,特买一婢,预作将来之妾侍。吾人今日观之,虽觉可怜可笑。但就此一端,足见当时浙江不得志文人,家庭风气之一斑。妆楼摘艳编选者会稽钱三锡,亦是子惇及其妻金氏之同时人。伪作之云贞寄外书及莲姐寄外诗,皆受当时此社会阶层之习俗影响所致,殊不足怪也。
今检沈畏斋树德慈寿堂文抄五范太学传略云:
君姓范氏,讳菼,字惇哉。国学生。秀水少司空仲子也。少颖悟,能属文,出语杰特。司空公奇爱之。君天性孝友,伯兄(卒),君痛伯无子,以长子嗣之。乾隆(八年)癸亥春,公开府河北,招余。余乃得与君交。君于诗文,每刻苦不作犹人语。越来春(指九年甲子。)将赴秋闱,乃偕余治举子业。秋试,同赴武林。明春(指十年乙丑。)余幸计偕入者,君奉太夫人后至。公入补府宪,仍馆余于邸。及君至,而余应桐城相国(张廷玉)招以去。洎公迁工部,余出贺公。是时君方得脾疾。余在(澄怀)园得讣,不禁悲哭失声。君生于康熙辛卯(五十年)某月日,卒于乾隆乙丑年(十年)五月十五日,存年三十五岁。配赵氏,子男三,培、堦、台。培嗣伯氏。
光绪修归安县志三二选举门贡生栏乾隆六年辛酉条载:
沈树德。拔贡。字申培。是科副榜。甲子举人。
寅恪案,取沈氏此传,与陆燿撰范璨神道碑相比较,令人如坠五里雾中,疑窦百端。兹先举其可疑之点,后作假定之解释。陆氏为范璨之姻亲,又为同里后学。沈氏亦范璨同里,又曾为其幕客,与菼交好。两氏之文,何以互异如是?此可疑者一也。陆氏文云:“孙三人,墀、城、垲。墀又姻也。”沈氏文云:“子男三,培、堦、台。培嗣伯氏。”璨孙三人,虽两文皆从土旁,但何以尽不相同?其改名之由,究因何故?即令前后有所改易,亦不致三人全改。且“培”与“城”,“堦”与“墀”,“台”与“垲”,意义近似,实无更改之必要。又陆文“墀”为长,沈文“培”为长。嗣伯氏。“墀”与“堦”同义,应作“堦”为长。夫长子通例不出继,何以长子出继仪薰。且墀既为陆燿之婿,又为请陆氏作其祖神道碑之人,故陆文所列三人次序,必无差误。沈文列培为三人之首,此可疑者二也。陆文云:“子二人,仪薰,国子监生。菼,贡生。”而沈文题作“范太学”。陆文既称菼为贡生,则菼死时之资格为优贡或拔贡无疑。国子监生又无追赠贡生之理。沈氏为菼作传,不题“文学”而称“太学”。此可疑者三也。兹试作解释如下:
(一)以通常事理言之,陆、沈两文作成之先后,虽颇难考知,但欲作解脱范璨与科场案之范菼有关,则同一用心。既欲解脱与科场案之关系,止言菼先璨死,尚嫌不足。故必须别有一人为菼作一详悉之传,以证明其非犯罪之范菼。此沈文中菼之生卒年月及享年之数,自不可信。端生适范菼时,年二十三。菼年当已四十余矣。故寅恪疑端生为继室。沈文言“配赵氏”,当为菼之元配。培、堦当为赵氏所出。台即端生子蓉洲欤?再生缘中端生自言“强抚双儿志自坚”,恐是指赵氏之次子及己身之子言,而赵氏所生,出继伯氏之子及己身之女不计在内也。至沈文谓菼卒于乾隆十年者,恐因欲洗刷菼曾居乐志堂之痕迹,遂改其卒年为乾隆十年,即乐志堂尚未建筑之时。盖其后有关乐志堂之记载,如范来庚南浔志乐志堂条及下引董襄于嘉庆七年所作之诗等,可免与惇哉有所关涉也。
(二) 菼子三人改名之由,虽不能确言,恐因科举制度,改名可免发生枝节问题耶?其以长子出继伯氏,或者亦与科举有关,并可籍此为陆燿开脱与菼之关系也。至三人名次之异,当为沈氏误记耳。
(三)据乾隆四十五年刑部提本陈七供词中,菼为“宛平县监生”,故沈文据此称之为“太学”。颇疑端生之夫范菼,在浙江已取得贡生资格,故陆文称之为贡生。但因应顺天乡试,遂入宛平县籍,纳粟为国子监生。陆、沈二氏撰文互有差异,遂遗此漏隙也。
又沈文盛称范菼之颖悟,擅长诗文。此与端生述其夫“刻烛催诗笑语联”之言符合,益可证下论陈七供词中范菼倩人作诗文之说为诬枉矣。
复次,周庆云纂南浔志九宅第门一“乐志堂”条,后附董襄“人日集范野苹乐志堂,即席次令兄澹人原韵”(题下自注“壬戌”),其“酒垒分兄弟”句下原注云:
座上惟范氏昆仲及余兄弟三人。
同书二七选举门举人栏载:
乾隆四十八年癸卯。董一经。字宝传。号韦庄。一号韦斋。嵊县训导。
嘉庆六年辛酉。董应椿。一经子。字冠英。号云帆。
嘉庆十二年丁卯。董襄。一经子。应椿弟。宛平籍。顺天中式。字念乔。号苕庵。
同书二五列女门二“张氏”条云:
举人董襄妾。道光(三年)癸未襄卒。
寅恪案,乐志堂条最可注意者,为诗题下自注之“壬戌”二字。检乾隆七年岁次壬戌,嘉庆七年亦岁次壬戌。董诗题下之壬戌,必非乾隆七年,而是嘉庆七年。盖乾隆七年尚无乐志堂故也。既是嘉庆七年,则此乐志堂主人野苹,果为何人?但其人既姓范,“野苹”之称,自是出于诗经小雅鹿鸣篇“食野之苹”句。“野苹”二字,与其人本名之关系,颇难揣测。或是范璨之孙,即陆燿之婿范墀。但墀为长孙,必无“澹人”之亲兄,是亦不可能也。若非墀者,则“城”“垲”二字,不能与“野苹”相关联,则其人舍范菼莫属。嘉庆七年壬戌,菼当尚在人间也。
又据毛诗正义三之二硕人篇“葭菼揭揭”句略云:
葭芦菼薍。释草文。李巡曰,分别苇类之异名。郭璞曰,芦,苇也。薍似苇而小。大车传曰,菼,雏也。芦之初生也。则毛意以葭菼为一草也。陆机(玑)云,薍或谓之荻。至秋坚成,则谓之萑。其初生三月中,其心挺出,其下本大如箸,上锐而细。扬州人谓之马尾。以今语检之,则芦薍别草也。
同书四之一大车篇“毳衣如菼”句云:
郭璞曰,菼草色如雏,在青白之间。
同书八之一七月篇“八月萑苇”句云:
(萑苇)二草。初生者为菼,长大为薍,成则名为萑。初生为葭,长大为芦,成则名为苇。小大之异名,故云,薍为萑,葭为苇。此对文耳,散则通矣。
同书九之二鹿鸣篇“食野之苹”句云:
笺:苹,藾萧。正义曰,释草文。郭璞曰,今藾蒿也。初生亦可食。陆机(玑)疏云,叶青白色,茎似箸而轻脆。始生香,可生食,又可蒸食,是也。易传者,尔雅云,苹,蓱,其大者为萍,是水中之草。召南採萍云,于以採萍,南涧之滨者也。非鹿所食,故不从之。(寅恪案,读者苟取通行本百二十回石头记第九回“训劣子李贵承申饬”所载随宝玉上学之李贵答贾政云,“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攸攸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之语相参阅,当亦与荣国府清客相公及贾政同为之喷饭也。)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一二湿草类“牛尾蒿”条略曰:
诗经“取萧祭脂”。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萧荻,今人所谓荻蒿者,是也。按尔雅萧荻,郭注即蒿。李时珍本草纲目以陆疏苹为牛尾蒿。与今本不同。
同书一四同类“芦”条云:
梦溪笔谈以为芦苇是一物。药中宜用芦,无用荻理。然今江南之荻,通呼为芦,俗方殆无别也。
此条下附毛晋诗疏广要云:
雩娄农曰,强脆而心实者为荻,柔纤而中虚者为苇。泽国妇孺,了如菽麦。
则范菼所以不用其原来“惇哉”之字,而改称“野苹”者,盖以“苹”与“菼”有类似之处,遂取此称,籍资掩饰欤?但斯乃昔人取义于经典训诂而改其称谓。吾人今日自不必就植物分类之科学之讨论此问题也。至董氏所言其兄“澹人”,或是乌程县志范璨传所谓“(璨)既贵显,让宅于从父兄弟”之兄弟所出者。今俱难考知,姑附记于此,以供谈助。
今得见嘉庆二十二年丁丑重刊织云楼合刻中陈长生绘声阁续集有“喜蓉洲甥至京,有怀亡姊感赋”一题,(此集流传甚少,陈文述当亦未得见,否则其咏绘影阁诗,自不致有“婿遇赦归,未至家而□□死”之误也。)则端生之子字“蓉洲”无疑。据西泠闺咏“绘声阁咏家秋谷”七律中“香车桂岭青山暮,画舫莲庄碧浪遥”一联,“桂岭”自指桂林,“莲庄”与“画舫”“碧浪”连文,则是指湖州府归安县之莲花庄。考乾隆修湖州府志八古迹门归安县“莲花庄”条云:
莲花庄在府治东南,县学南。县志,远赵子昂别业。四面陂水环绕,水中多莲,绝为幽胜。
此条下引明释宗泐诗云:
洲渚绿萦迴,芙蓉面面开。
及朱长春诗云:
城傍秋水古横塘,四面莲花学士庄。
寅恪案,赵松雪之莲花庄建筑于陂水环绕之地,其地必是高出陂水,即所谓洲渚者。(“莲花”与“芙蓉”同义。古之所谓芙蓉,即荷花。郑善果所谓“六郎面似莲花”与白香山长恨歌“芙蓉如面”等语,皆可为证,而非石头记“芙蓉女儿诔”之木芙蓉也。)然则“蓉洲”之称,殆由于此,所以表示仰慕乡里先贤之意也。
据上文所论,知垲为菼之少子。“垲”字之训,依左传昭公三年“初,齐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条“请更诸爽垲”句,杜预注云:
爽,明。垲,燥。
孔颖达正义云:
垲,高地,故为燥。
由是言之,赵松雪之莲花庄,建筑于陂水中高出于陂水之洲渚上。端生之子既字蓉洲,与其名为垲,实相关联。若鄙说不误,益可证科场案中之范菼,即范璨之子也。兹更有可言者,范璨之年龄虽高于陈兆仑,但陈氏称范氏为“前辈”,乃就登科先后次序而言,非世俗口语所谓“前辈”“晚辈”之义。若真为世俗口语之“前辈”,则在近代文言应称为“父执行”,或“某丈”。试举最近人称谓之一例。如文廷式云起轩词中称李盛铎为“前辈”。因李氏为光绪十五年己丑科第一甲第二名进士,而文氏为光绪十六年庚寅科第一甲第二名进士。可证“前辈”之称乃登科次第,非年龄高下也。忆昔清宣统间,王闿运以举人赐翰林院检讨,同时名医徐景明博士亦则牙科进士。湘绮戏作七律解嘲,其一联云:
已无齿录称前辈,赖有牙科步后尘。
盖清室已于光绪季年停止科举,更无同年录之刊刻,故湘绮有“已无齿录”之言也。
又端生虽屡次由湖州归宁其父于杭州,但其临逝之前,得闻范菼将由伊犁赦还,必与其子蓉洲在湖州家中坐待,自不留滞杭州,以俟其夫之至。盖范菼即有房宅在南浔,归后当有祭扫父墓之事。且范菼赦回时,玉敦已死,菼绝不先返杭州与端生会见无疑。至于玉敦妾施氏可能成为继室一点,则既无文献可徵,且“扶正”之事,虽偶有之,然以紫竹山房理法谨严之家庭,应遵奉齐桓公葵丘之盟“毋以妾为妻”之条文可知也。(见谷梁传僖公九年及孟子告子章下。)
绘声阁续稿“哭春田大姊”二首之一“捧到乡书意转惊”句与同书“喜蓉洲甥至京,有怀亡姊感赋”诗“话到乡关倍黯然”句之“乡”及“乡关”,究何确指?今据绘声阁初稿“寄怀春田家姊”七律云:
白莲桥畔西风冷,红蓼滩前夕照多。
慈寿堂文抄四“竹墩村记”略云:
去(湖州)郡城定胜门三十里弱,有村曰竹墩者,吾沈氏家焉。记水道曰白莲池。南港东流之所蓄也。记桥曰双小桥。一在白莲池西,一在白莲池东。皆木。
光绪修归安县志八古迹门“红蓼汀”条引康熙县志云:
在白萍洲对岸。宋汪藻有调小重山词咏红蓼汀。
等材料,可知端生夫家范氏与长生夫家叶氏,同在湖州。夫浙江一省,同时竟有两范菼,岂不与旧戏剧中五花洞碧波仙子等,同一神话欤?然则此一奇案,恐包龙图再生,亦难解决矣。鄙意就吾国昔日士大夫阶级之婚姻条件言之,端生与秋塘两家,既非孔李交游之旧,林薛姑姨之亲,又无彩楼抛球之缘,元夕观灯之遇。今论者竟为之强牵红丝,使成佳偶,以效法乔太守之乱点鸳鸯谱,岂不异哉!岂不异哉!
关于范菼科场获罪一案,尚有可疑者。观乾隆四十五年东阁大学士兼刑部事务英廉等所上刑部提本略云:
嗣陈七复见孙三、王五,各给银七两五钱,言定在场内传递文字。陈七又恐孙三、王五与范菼等素未熟识,恐场中传递错误,当令范菼等于衣襟上各挂小红包为记,令孙三、王五暗中认识,记明伊等所坐号舍,以便传递。入场后,华振声(等)所作各卷,系王五潜往接收,转交孙三怀藏,于(八月)初九日夜四更时,正在找寻范菼等号口交递,当被查获。查陈七因身充誊录,冀图重谢,辄包揽多人,雇替作文,转辗说合,接受过付共银一百二十余两。复敢有心将雇倩在场三人,隐匿不吐,欲令出场逸逃,实属目无法纪。陈七应情实。
又观雍正修大清会典七二礼部一六贡举一科举通例云:
诸士领卷寻号时,有在号外停立者,登时扶送监临诘问。坐定出题,帘外员役不许私入号房,传送茶汤。
然则范菼似一不善作四书义及试帖诗之人,与上引陈端生于再生缘中自述其夫之语,殊为不合。鄙意陈七狡猾多谋,既“敢有心将雇倩在场三人,隐匿不吐,欲令出场逸逃”,或者孙三、王五被查获时,适在范菼号口,因随意试指其“雇替作文”,(寅恪前以为菼因代人作文得罪。今见陈七口供,自应更正。)藉以搪塞拷问者之刑逼,并为另一雇替之人开脱。果尔,范菼乃替死鬼,即陈文述所谓“为人牵累”者欤?
复次,陈七在此案中为主犯,仅以行第称,而不直书其名。盖此人真名若暴露,则与当朝显要,主事及考官等牵连,故特为隐讳。(此点可参沈尧落帆楼文集十简札折存下“与吴半峰汝雯”所云:“北闱中式者,多半是关节。十八名以抄袭成文被革,其实取中亦是关节。主司本属房老改,不改,而后被御史纠也。此时风气,无势力者,竟可不必应试。本年顺天科场之弊,发觉者特百分之一二,且其尤小小者耳。以有宰相子不入场而中式之事,故发觉者概从轻比。蒙蔽二字,至斯为极,无势力者,尚求进取耶?”沈氏作此书时,为道光二十年庚子,距乾隆四十五年科场案,适为甲子一周。可见顺天乡试积弊并未稍减。及至咸丰八年戊午顺天乡试,严惩主事官柏葰等之后,其弊始革矣。)即此一端,亦可以推知此案口供,必非完全真实也。至范菼善作诗,而不善作八股文之说,则殊不然。检嘉庆修大清会典事例二五礼部门乾隆二十二年条云:
本年钦奉谕旨,会试二场表文,改用五言八韵唐律一首。剔除科场旧习,务收实效。至将来各省士子,甫登贤书,即应会试。中式后,例应朝考。若非预先于乡试时,一体用诗,垂为定制,恐诸士子会试中式后,仍未能遽合程式。应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科乡试为始,于第二场经文之外,加试五言八韵唐律一首。
同书同卷乾隆四十七年条云:
又议定二场排律一首,移置头场试艺后。其性理论一道,称置二场经文后。
可知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以后,八股文与试帖诗同一重要。故应试之举子,无不殚竭心力,专攻此二体之诗文。今通行本一百二十回之石头记,为乾隆嘉庆间人所糅合而成者。书中试帖体之诗颇多,盖由于此。总之,即使范菼善于作诗,而不精通举子业,如沈氏“范太学传”所言者,亦恐不至于冒大危险,倩人代作也。
兹有可附论者,乾隆四十七年,议定将二场排律诗移置头场试艺后。故儿女英雄传作者文康,于第三五回“安公子占桂苑先声”中,述安龙媒以备卷得代,错用官韵之马篑山中式第六名举人。此事实暗指同治三年甲子顺天乡试,而非雍正年间科场规则也。
复次,今得见绘声阁初稿“与序堂弟泛舟西湖”,“将归吴兴,呈春田家姊并留赠汪嗣徽夫人”,“寄怀春田家姊”及绘声阁续稿“哭春田大姊”等题,始知范菼实以嘉庆元年授受大典恩赦获归。前所论范菼获归之年有二,而以乾隆五十五年获归较为可能。既得此新证,自应更正。
至乾隆四十五年九月二十五日刑部提本所云:
陈七又因曾与镶黄旗满洲笔帖式恒泰、春泰弟兄抄写书籍,彼此熟识。
又略云:
不能禁约子弟之翰林院侍讲勒善(等)革职。
等语,似此勒善与耆献类徵初编三三二将帅门所载清国史馆本传初名勒善之勒福,非为一人。但此传乾隆五十八年以前之事迹,全不记载。又于道光十五年引见时,更名勒福,并中华书局印清史列传中,不见勒福传诸端,恐有所避忌,不能无疑。姑识于此,以待更考。
李桓国朝耆献类徵初编一四二郎署四储大文撰汪森墓志铭附钱载撰汪孟鋗墓志铭略云:
考上堉,历官大理府知府。妣祝氏。大理四子,君其长也。雍正乙卯为娶妇。盖大理惟及为冢子娶妇,其诸子女皆君于父没后为弟婚,而嫁其妹者也。乾隆元年丙辰君年十六,侍母从父官盛京,入官京师。(六年)辛酉母没,君扶柩携弟归里,卜壤葬母于海盐山茶花漾之原。(十年)乙丑大理出守,遣家归。(十一年)丙寅大理卒于官,君奔迎柩归,合葬于新阡。
寅恪案,汪上堉虽其本缺为云南省大理府知府,然亦有调署云南省首府云南府之可能。如乾隆三十五年陆燿原任登州府知府,三十六年调山东省首府济南府知府,即是其例。依此言之,云南省志职官门云南府知府栏,列汪上堉之名,并非伪传,亦未可知也。
又端生之母汪氏,是否嫡出,抑或庶出,未能考知。假使为庶出,则汪氏有随其生母侍其父汪上堉往云南之可能,如儿女英雄传第二回“沐皇恩特受河工令”略云:
(安)老爷开口先向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又听老爷往下说道:“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到了明秋,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乡试,玉格务必教他去观观场。”太太说:“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是商量商量。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说:“何尝不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儿呢?”公子便说道:“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便向太太道:“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合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太太听了,便向老爷说道:“老爷主见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
寅恪案,清国子监题名碑乾隆十三年戊辰科会试,则其前一年,即乾隆十二年丁卯有乡试。汪上堉不令其子孟鋗于乾隆十年,随己身同赴云南,而遣家归秀水,盖欲孟鋗留居故里,预备应乾隆十二年丁卯科浙江乡试。此点与安老爷不令安公子随身赴淮安,而令其留京应顺天乡试者相同。又安老爷此时不过一候补河工令,尚未得实缺,或署事。但安太太必欲分出个内外,以保管官印。据国朝耆献类徵二三二沈大成代撰汪上堉墓志铭略云:
配祝氏,封宜人,前卒。子孟鋗、仲鈖、季铿。其簉所生则彝铭也。
紫竹山房文集一五“显考皇亭府君行述”略云:
府君终于乾隆八年三月二十四日寅时。孙六人。长玉万,聘吴氏,云州知州,现任大名府同知日省公第五女。次玉敦,聘汪氏,现任刑部河南司郎中起严公次女。
同书同卷“显妣沈太宜人行述”略云:
先慈终于乾隆戊辰年(十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巳时。孙男六人。玉万太学生,娶吴氏,原任大名府同知日省公第五女。玉敦钱塘学附生,聘汪氏,原任刑部河南司郎中、云南大理府知府起严公女。
同书同卷“冢妇吴氏行”略云:
(乾隆十五年)庚午秋,玉万暨次儿玉敦,忝与乡荐。明年正月长孙女端儿生。次子妇出也。
则是端生母汪氏,乃上堉次女。嫡配或簉室所生,固难决定,但例以安老爷以候补河工令之往淮安,安太太因安老爷无侧室,故须亲身随往,以分内外。何况上堉乃实缺知府,当时由北京赴云南,较由北京赴淮安,交通更困难。上堉嫡配祝氏,虽已前卒,往大理前,又遣孟鋗归里,似仍须携带少数誊属同行。苟欲携誊属同行,则此誊属必是彝铭之母。端生之母汪氏,既是上堉次女,颇有为彝铭同母姊之可能。依上引材料综合推计,端生之母汪氏,果随父母往云南,其时年龄当在十岁以上。以十岁以上之女子,自然熟悉滇省之地理风俗状况,故后来可以转告再生缘之作者。所可笑者,沈大成代撰之汪上堉墓志铭,绝不提及上堉有二女。若非陈句山尚有男女平等之观念,其著作关于妇女方面,亦详载记,否则此一代才女之母,竟成西游记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由石卵迸裂而出之孙悟空矣。呵呵!
或有执石头记述贾政放学差及任江西粮道,王夫人、赵姨娘、周姨娘皆不随往以相难。鄙意石头记中,不合事理者颇多,如晴雯所补之孔雀毛裘,乃谓出自俄罗斯国之类。若更证以才女戴萍南随其翁赵老学究赴江西学政之任,旋没于任所一事,尤为实例实据。足见儿女英雄传所言,非凭虚臆造者也。
戴萍南“织素图次韵”三首之一“绝胜崔徽传里人”句中之“崔徽”,宋元人诗词用此典者颇多,兹举数例于下,以见一斑。
苏文忠公诗合注一五“和赵郎中见戏”二首之一“空唱崔徽上白楼”句下王注云:
(赵)尧卿(夔)曰,裴钦中以兴元幕使河中,与徽相从者累月,钦中使罢,徽不能从,情怀怨抑。后数月,东川幕白知退(行简)将自河中归,徽乃托人写真,因捧书谓知退曰,为妾谓裴郎,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郎死矣!明日遂疾,发狂。元稹为作崔徽歌以叙其事。
又施武子宿注云:
张君房丽情集元微之崔徽传云,蒲女也。裴敬中使蒲,徽一见动情,不能忍。敬中使回,徽以不能从为恨,久之成疾,写真以寄裴。世有伊州曲,盖采其歌成之也。
同书二八“章质夫寄惠崔徽真”题下施注云:
元微之作崔徽歌,世有伊州曲,盖采其歌成之也。
杨廉夫维桢钱崖逸编注八续敛集二十首之七“照画”云:
画得崔徽卷里人,菱花秋水脱真真。只今颜色浑非旧,烧药幧头过一春。
史邦卿达祖梅溪词三姝媚云:
记取崔徽模样,归来暗写。
许彦周凯彦周诗话云:
诗人写人物,态度至不可移易。元微之李娃行云,髻鬟峨峨高一尺,门前立地看春风。此定为娼妇。
寅恪案,铁崖“画得崔徽卷里人”句,出自“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之语。戴萍南“绝胜崔徽传里人”句,亦与铁崖同用一典。故句中之“传”字,似当作“卷”,而非用苏诗施注所引之丽情集“崔徽传”之“传”。不过萍南更承用铁崖此句耳。盖萍南学问实由其父璐处得来。至若其八股名家之阿翁赵佑,必不许子妇阅读此类杂书也。
又唐人小说例以二人合成之。一人用散文作传,一人以歌行咏其事。如陈鸿作长恨歌传,白居易作长恨歌。元稹作莺莺传,李绅作莺莺歌。白行简作李娃传,元稹作李娃行。白行简作崔徽传,元稹作崔徽歌。此唐代小说体例之原则也。(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一章“长恨歌”。)其言元微之作崔徽传者,当是行文偶误,不足为据。至若韩愈作“石鼎联句”,(见全唐诗第一一函联句四韩愈。)则以散文与歌诗不能分割,故一人兼为之。此乃变例,不可执以概全部唐人小说之体裁也。
兹别有可注意者,许彦周谓元微之“髻鬟峨峨高一尺”句,乃写当时妇女头发之形态,可供研究唐代社会史者之参考。然则当日所谓时髦妇女之发型,有类今日所谓原子爆炸式,或无常式耶?寅恪曾游历海外东西洋诸国,所见当时所诧为奇异者,数十年后,亦已认为通常,不足为怪矣。斯则关于风气之转变,特举以告读司马彪续汉书五行志述“服妖”诸条之君子。
又三益堂再生缘原本刻于道光元年。是“元”字非“九”字之误,应据以改正。但“花甲”即六十岁。五十一岁可言“开六秩”,而梁德绳以“近花甲”为言,未免有语病。若易“嗟我年将近花甲”为“嗟我今年开六秩”,则更妥适,不至令人疑惑耳。(此点可参白氏文集三七“喜老自嘲”诗末二句“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原注“时俗谓七十已上为开第八秩”之语。)
又陈文述西泠闺咏一五“绘影阁咏家□□”诗“苦将夏簟冬釭怨”句,乃用文选一六江文通“别赋”中“夏簟清兮画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之典,与此诗第二句“别绪年年怅女牛”相应。今刻本“釭”误作“缸”,不可从。
论再生缘一书乃颓龄戏笔,疏误可笑。然传播中外,议论纷纭。因而发现新材料,有为前所未知者,自应补正。兹辑为一编,附载简末,亦可别行。至于原文,悉仍其旧,不复改易,盖以存著作之初旨也。噫!所南心史,固非吴井之藏。孙盛阳秋,同是辽东之本。点佛弟之额粉,久已先干。裹王娘之脚条,长则更臭。知我罪我,请俟来世。
一九六四年岁次甲辰十一月十八日文盲叟陈寅恪识于广州金明馆
(原载一九七八年七月、十月中华文史论丛第七、八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