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海外版》
追问生命的意义
周国平
人是惟一能追问自身存在之意义的动物。这是人的伟大之处,也是人的悲壮之处。
“人是万物的尺度。”人把自身当作尺度去衡量万物,寻求万物的意义。可是,当他寻找自身的意义时,用什么作尺度呢?仍然用人吗?尺度与对象同一,无法衡量。用人之外的事物吗?人又岂肯屈从他物,这本身就贬低了人存在的意义。意义的寻求使人陷入二律背反。
也许,意义永远是不确定的。寻求生命的意义,所贵者不在意义本身,而在寻求,意义就寓于寻求的过程之中。我们读英雄探宝的故事,吸引我们的并不是最后找到的宝物,而是探宝途中惊心动魄的历险情境。寻求意义就是一次精神探宝。
维持和繁衍生命是人的动物性,寻求生命的意义则是人的神性。但人终究不是神,所以,意义是一个悖论的领域。
生命的终极意义问题是无解的,或者更糟,答案是否定的。无论我们怎样殚精竭虑,只要不自欺欺人,我们在这方面决不可能有新的收获。在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明智的办法是把这个问题悬置起来,尽量不想或少想它。这样,在已知的限度内,我们反而能更好地安排人生。
在极其无聊的时候,有时我会突然想到造物主的无聊。是的,他一定是在最无聊而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才造出人来的。人是他的一个恶作剧,造出来替他自己解闷儿。他无休无止地活在一个无始无终的世界上,当然会无聊,当然需要解闷儿。假如我有造物主的本领,当我无聊时说不定也会造一些小生灵给自己玩玩。
让我换一种说法―这是一个荒谬的宇宙,永远存在着,变化着,又永远没有意义。它为自身的无意义而苦闷。人就是它的苦闷的产物。
所以,人的诞生,本身是对无意义的一个抗议。
在希腊神话中,造人的不是至高无上的神-宙斯,而是反抗宙斯的意图因而受到酷刑惩罚的普罗米修斯。这要比基督教的创世说包含更多的真理。人的诞生是反抗上帝意志的结果。
为什么活着?由于生命本身并无目的,这个问题必然会悄悄转化为另一个问题:怎样活着?我们为生命设置的目的,包括上帝、艺术、事业、爱情等等,实际上都只是我们用以度过无目的的生命的手段而已,而生命本身则成了目的。
应该怎样生活?这是一个会令一切智者狼狈的问题。也许,一个人能够明白不应该怎么生活,他就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智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