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国学网  >  儒道学院  >  精神的黄昏:《老子:天道和人心》

精神的黄昏:《老子:天道和人心》

2010-11-19

在任何一个时代,不管其是繁荣还是羸瘠,无论用如何严厉的语词来指陈它精神上的贫困都不为过。
                            ——闻中
    我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重新呼唤消失的神性。我思念伟大时代的伟人,他们是怎样,如神圣之火,抓起周围的一切,把世上所有的死者、顽愚及稻草付之一炬,腾化上天空,然后想起我,我是怎样常常如一盏明灭的灯,为了片刻将黑夜照亮,四处周游而乞讨一滴油。——瞧!神奇的颤栗传遍肢体,我轻声地呼唤这骇人听闻的言词:活着的死者!
                                   ——荷尔德林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老子
  
    一
  
    老子是一个梦,是古典时代向我们这个时代无穷覆盖过来的一个无限辽阔的梦!
    这个人在我们人类之中的存在——就象黄金藏于瓦砾之间,就象飞龙潜伏于群蛇里面,就象奇迹藏在俗物之中一般神奇!对了,他就象奇迹一样存在、象奇迹一样生活!什么叫奇迹?不可能出现的事物出现了,就叫奇迹。老子就是这样一个奇迹,同时具备了所有奇迹应有的那些伟大和神秘!
    今天,我要在这里向老子遥致谢意,因为是他化解了我心灵的毒素,这毒素来自于上个世纪90年代的文化氛围。90年代拉开了中国大众文化狂欢和肉身繁荣的序幕,是精英退场后的末流文化秀。在这个氛围中成长的一代几乎无一例外地感染上了时代的病毒——虚无主义。那是世纪末周期性发作的病症,年轻的一代是那么的忧郁、悲观、轻狂、浮躁和骄气!是老子一举治愈了我那致命的精神痈疽,轻易克服了我当时染上的历史和文化的虚无主义态度。1995年与老子的意外相遇让我震惊莫名,使得我迅速懂得了敬畏、懂得了内心的辽阔和可以抵达的深度。
    而我今天要重提老子,除了表达谢意和将被迷乱的世界弄得晕眩的目光收回,以进入内心的冥想和沉思以外,更是为了抗拒强大的时代浪潮,这个时代是个典型的反自然的时代。它的反自然性体现为四大倾向:
    a、功利主义 b、人类中心主义 c、自我中心主义 d、科技至上主义
    这是四种恶劣的倾向和浪潮——功利主义强化了贪欲的合理性;人类中心主义让我们放弃了神和虔敬之心;自我中心主义使得我们丢弃了同情和仁爱;科技至上主义又使得局部的浅层文化遮盖了真理的天空。
    这四种恶劣的反自然倾向正是时代的标志,搅乱了人类内心的宁静和澄明,而且这种疯狂的倾向是呈加速度行进的,朝着反自然的方向狂奔。人们显然也觉察到了问题,但不知道究竟哪儿出错,因为一切的欲望都被合理化了,于是继续割肉自啖、饮鸩止渴。对它最好的诠释就是庄子的寓言“畏影匿迹”了,其终极的指向是衰竭而死。这种反自然的浪潮就是这个时代的精神病灶,为此,我们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伟大的“道法自然”的老子。
    但老子是不可言说的,他是那么的神秘,那么的与众不同。常人都在渴望聪明,而老子却主张人要愚鲁;常人渴望变得有用,而老子却主张人要无用;常人说人要显得坚强,而老子却主张柔弱;常人说要有我,而老子却主张无我;常人说要前进,而老子却说要后退;常人说人要往高处走,老子却偏偏说不要往高处,而应该往底处走——凡此种种,无不看似荒诞,实为至理。老子是那么地与常理相悖,以至于古往今来解释他的人虽多,但其中误解他的却占了大半,这里面解释老子解的最好的要算魏晋年间的天才少年王弼,年仅弱冠,却直抵老子的内心。
   《老子》一书共81章,打开首章,迎面而来就是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告诉我们“神秘之道”是不可言说的,古今中外所有的神秘主义者都默认了这一点,老子也不例外,但他的特殊之处是:在自己唯一的言说中一开篇就说道:“我要言说的是不可言说的!” 老子真是个悖论大师!与欧洲中世纪的神学家德尔图良的“正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我才相信”一样有趣。这不可思议的话语并不是否定自己,而是潜伏着这样的信息:
   a、道和真理是不可言说的;(见1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b、既然是不可说,所以只能勉强说之(见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c、既然是勉强说之,所以就矛盾和悖论重重;(见78章和58章:“正言若反。”“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d、既然是矛盾和悖论重重,所以必须超越于言说,超越于语言——也就是说,要超越于 《老子》这本书来理解老子。所以老子才将“道”解说的如此玄奥:
   1、“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1章)
   2、“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14章)
    既然老子是那么神秘玄远,所以即便我们讲得再通俗,也是深奥的;再简单,也是复杂的。或者反过来讲也可以——其实,老子再复杂,也是简单的;再深奥,也是通俗的。一即万有,芥子即须弥,永恒也就是刹那,老子是那么的单纯和天真,而我们之所以难以理解和靠近他,是因为我们自己,我们自己已经变得太复杂,太机心叵测了。
  
    二
  
    今晚的主题叫做:“天道和人心”,其实这里我是化用了《尚书·大禹谟》中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句。意思是说,人心是那么的机变莫测,道心是那么的精微玄远,只有精诚专一,真理的答案才会展颜于你的掌中。
    “道”是老子哲学中的至高概念,在《道德经》中频频出现,并且含义闪烁不定,但其本质意义却基本确定,它有点近似于希腊文里的“逻各斯”(logos),希腊文的logos相当于中文里的"道"。中文的“太初有道”即是希腊文的“从太初就有了logos”。“太初”希腊文是archee,archee就是最原先的时刻,甚至是在没有时间以前;“道”是永恒的,“道”是超时间的。这个logos一进到被造界时,就变成了万物万有的总原理。所以约翰才说:“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这道太初与上帝同在。万物是藉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约一1-3)。所以这个造因就是“道”;也就是logos——主宰万物的背后之“理”和“因”,后来在英文里面logos就变成logy;logy是追溯万界中的因,Biology(生物学——追究生物之理),physiology(生理学——追究生命之理),geology(地质学——追究地质之理)等等。
    但“天道”二字组合在《老子》中出现的次数却不多,就成了特指,在浅层次上,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天地运行之道”。在老子看来,“天道”具有三个特点:
   1、 首先是天道的和谐品质。《老子》77章云: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补之。”
    平衡或和谐,这是天地亙古运行的内在依据;
   2、 其次是天道的公义品质。《老子》77章还云:
    “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与人道相比,天道的公平和正义成了其亙古运行的道德依据;
   3、 再次是天道的谦退品质。《老子》9章云: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老子》2章也云:
    “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老子》73章还云: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姗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有意思的是,古代的智者几乎都有着共同的意识,如关于天道的“不言”(而善应),孔子也曾说过: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
    其实,这种不有,不恃,不居,不争,不言,不召的谦退品质,也就是“无为”——这是老子人生哲学中的核心概念。但它不是消极的,而是活泼灵动,周行不殆的,它指向的是“无为而无不为”。这也是天地亙古运行的超然依据。
    天道是不变的、恒久的,是万古常新的,而人心却机变莫测,所以心灵需要的厚载和深度必须通过师事天道自然才能达成。《老子》25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环环相扣的序列中,惟有人心容易脱轨,人心险恶,莫测高深,庄子曾经借孔子之口云:“---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再加上当时又是一个“礼崩乐坏,天下无道”人心不古的时代,老子就是为了使人心重新归于淳朴,所以提醒人们应该师法天道,用天道的和谐、天道的公义和天道的谦退无为等品质来规范人的内心,从而返璞归真。
    老子还曾说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道排第一,也是人心指向的终点,因而人要怀着敬畏之心以天道为镜,从而校正自我,回归自然。这是理想社会和理想个人的共同出路。
    所以,天道和人心是老子哲学庭院的关键入口处,我之所以选择它们做题目,也是为了在这个反自然的时代昭示人心、明白天道的启示,唤起了我们的自警,同时也印证了德国哥尼斯堡的那位老人的话:“有两样东西,我们愈经常愈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愈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日新月异、有加无以的景仰和敬畏,那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二)
  哲学必须有一个玄奥的背景,思想的藤蔓正扎根于此,这个玄学背景是一种超验的精神秩序,是神秘而不可言说的,因为它来自于本体界,而语言却属于现象界,所以一旦说出总是辞不达意。但一种哲学如果没有这个背景,其浅薄和虚弱就会发出呻吟。
                               ——闻中
    不要相信下面的话——什么作为人就要想人的事情,作为有死的东西就要想有死的事情——而是要竭尽全力去争取不朽,在生活中去做合乎自身中最高贵的事情。
                             ——亚里士多德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老子
  
  
    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持久的文化都有几个核心人物,后人大都只能在他们创造和划定的范围内精耕细作,他们奠定了一个民族思维的方向,很难被后人超越。因为他们象奇迹一样地开花结果,他们的智慧上达高天、下抵深土,足以喂养一个民族几千万年之久。这样的人,比如有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柏拉图;古代中东的查拉图斯特拉、摩西;古印度的释迦牟尼、大雄;还有古中国的孔孟、老庄等。而且奇怪的是,这些人基本上生活在同一个时期。所以人类历史很有意思,在公元前600年到公元后200年这段时间,伟大的人物空前集中,足以覆盖此后的所有时空。是的,几乎所有优秀的种子都已经在当时诞生了,在往后的时间里,再伟大的英雄、再杰出的天才也仅仅是那个时代的纷披枝叶而已。而且它的发展有个高潮,就历史而言,那就是耶稣的诞生。耶稣的诞生是个伟大的历史事件,他的存在和生活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时间也被一截两段,因为后人通常将他诞生前后视为人类历史的新纪元。
    这段岁月是如此地非同寻常,所以德国现代哲人雅斯贝尔斯在他的著作《智慧之路》中将它换作人类历史的“轴心时代”,他说:
    “我们就把这个时期称作‘轴心时代’吧,非凡的事件都集中发生在这个时期。中国出现了孔子和老子,中国哲学中的全部流派都产生于此,接着是墨子、庄子以及诸子百家。在印度,是优婆沙德和佛陀的时代,正如在中国那样,各派哲学纷纷兴起,包括怀疑论和唯物论、诡辩术和虚无主义都发展起来。在伊朗,左罗亚斯德提出了他关于宇宙过程的挑战性概念,认为宇宙过程就是善与恶之间斗争的过程。在巴勒斯坦,则出现了许多先知,如以利亚、以赛亚、耶利米、后以赛亚。希腊产生了荷马,还有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柏拉图等哲学家、悲剧诗人,修昔底德以及阿基米德。”
    其中,老子与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同年,比印度的释迦牟尼大15岁,比孔子大20岁,在这里,老子显得尤其杰出,其他人因种种原因可能还处在真理的外围,而老子却直接来自于真理的内部,来自于心脏。
    老子是个典型的神秘主义者,他那飘忽的身影令肉眼凡胎的历史学家颇感头疼,这一点我相信司马迁肯定体会很深;按说老子应该是民间传说和童谣的对象,但想必是老子在日常生活中又平凡得犹若田间老农,所以先秦流传下来关于他的传说极少,至于汉代以后的道教对老子的神化则全然是荒诞无稽了,象老子这种平凡如泥土、神秘配高天的人物永远是历史学者的困境,因为这意味着,在整条时间的长河里,他们的历史著作只能是弱水三千仅取一瓢的零星残片,欲窥历史之全貌无疑是后人的非分之想。
    是的,面对神秘的老子,杰出的历史学家司马迁无能为力,他曾网罗天下、放矢旧闻,遍游名山大川,抽取金匮石室之书,20来岁就“西到倥侗,北过逐鹿,东至海上,南达江淮”,具有崇高的实证主义和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不错,即便是这种实证和浪漫完美结合的司马迁,也只能捕捉到老子一丁点的朦胧信息而已。在伟大的《史记》中,关于老子的生平事迹只有短短的400多字,而且还缠夹不清。
    在这模糊的语言中,里面却隐藏着一段出奇清晰的文字,那就是对孔子和老子会面的记载,这是中国思想史上的重大事件,我们庆幸儒道两条滔滔的文化大河有过这样一次汇流,而且还发生在源头,这种源头和源头的交汇,就好象时间和时间相遇,空间和空间相遇,无限和无限相遇一样。我们为什么要庆幸呢?因为你如果了解了老子和孔子,中国三分之二的文化都会变得清晰起来,他们就是镜子,源头就是镜子。
    这种相遇在历史上很可能是空前绝后的,为什么这么说呢?象孔孟、老庄是隔代相传,而孟子、庄子虽是同时代人,却并无会面的记载,而象李杜、陶谢、苏黄等人又与思想无关,而且心灵和头脑也明显不及,同样,这种情况在欧洲也是无与伦比的。应该说,智力品位在这一级别的巨人又在同一时空相遇是极为罕见的,因了他们伟岸的身影,就连广瀚的时空也都显出了窄狭。孔子和老子,他们就象双子星座一样照耀着华夏的历史,而且我们必须认识到,这是两个极端的相遇,他们那么地迥然相异:一个是刚猛勇进,一个是激流勇退;一个是自强不息,一个是道法自然;一个是人道有为,一个是天道无为;一个是滔滔不绝、一部论语,一个是沉默寡言、五千为限。他们思想和品质的不同在我们的文化里就构成了一个圆——走向完全相反却走到了一起,这正代表了中国文化的完美特点,它是一种可进可退、既柔韧又刚强的和谐文化。
    这次会面,对于老子可能是平静的,而且他一眼就看出了孔子的弱点:骄气和多欲。并提出劝戒,应该学习深藏若虚的良贾、容貌若愚的盛德君子;而对于孔子,这可能是毕生最大的震撼,当时孔子一出门就直叹老子“其犹龙邪”!他对弟子们说道:
    “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网,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矢曾。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而上天----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养乎阴阳。”孔子犹如此感觉,何况常人!
    关于先秦的思想走向,我曾经简单地列过一个提纲:
  
                 老庄(天道)|道
  
                 孔孟(人道)|性
  
                 申韩(世道)|衰
  
                 苏张(无道)|减
  
    这其实是一个道性衰减的过程,象老庄,是弃利主义者,甚至不以世间万事挂怀,如飞鸿、如游龙;而孔孟的人道思想是崇高的利他主义者,其核心是仁爱,至于申韩,却是典型的世道功利主义者,象韩非子,更是中国古代阴谋家和野心家的思想根据地,就是他将老子的自然哲学转化成阴谋诈术的,素有“东方的马基雅维里”之称,其实,排起辈分来,他还是马基雅维里的祖宗一辈呢!即便如此,他们多少还是带着治国平天下的宏阔志向的;而到了苏秦、张仪这些纵横家之流,则全然是利己主义者,他们没有道德立场,没有原则,其思想的核心就是“利己”,所以惟恐天下不乱,好乘势而起。这种道性不断衰减的走向,老子早有预感,他说:
              失道而后德, (道法自然)|道
              失德而后仁, (德布万物)|性
              失仁而后义, (仁者爱人)|衰
              失义而后礼。 (义分是非)|减
                     (礼定尊卑)|
  
                         ——《道德经》38章
    从老子的话中,我们可以见出文明带来的弊端:原来天下是混沌一片,由天道主宰一切,人类的意志还未曾干扰自然的运行,这无疑是一种道法自然的状态,也是老子最为推崇的状态;后来,人类自混沌中苏醒了,睁开他那蒙昧的眼睑,并开始以自己淳朴的德性与天地万物取得了和谐,这是一个德布万物和谐境界;可是,人类不甘心在自然面前俯首帖耳,于是,展开了对自己命运的拷问,并偷吃了禁果,撕裂了人性的面纱,惊愕地发现了“恶”的存在,从此,善与恶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人类以正义的名义展开了无休止的杀戮,而那些仁者也开始了他们先知式的传道生涯,全力推行他们爱的宗教,而整然的社会也就开裂出了无数的对立面;可是后来,在肉搏中,善并没有占了恶的上风,两者的相持混淆了是非的界限,于是,人们只有求助于直觉,依靠自我的内心来对纷纭的现象界进行黑白的裁决,这时候,人类的意志被强行推到了前台,扮演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的角色;再后来,那种本质上抽象的道德是非已经无法判断,于是,人们将目光伸向了具象实然的人伦世界,以礼法来定尊卑,在一定程度上确立了秩序,维护了权威,可是,这时候超然的世界已经荡然无存----你看这个道性衰减的过程,正好捅破了文明的伤口,从而发出了呻吟!
    而且,历史发展到了今天,我们整个社会都在提倡“诚信”,其实,这是极为可哀的,因为,这意味着道性已衰减到了末端,用老子的话讲就是:失礼而后信。
    “信”这个词原本可以散发出强大的精神魅力,因为它可以指向至高的信仰,获得超越性的依据;但在我们的现实社会里,这个“信”却是“诚实守信”的“信”,而非“因信称义”的“信”,它仅仅是道德和伦理的底线,是最后的一道人性堤坝而已。一旦一个社会在不断地强化“诚信”,只能意味着危机已经触及到了底线(上层道德建筑已经无暇顾及了),因为如果连它也被非道德、反道德攻破,那么,我们人类也就真的成了弱肉强食的嗜血动物了。
    所以,老子其实是个良医,而天下就是他的病人,他一眼就能触及症结,天下大治,老学不为用,一到乱世衰世,老子就风靡一时。而且,还流传着老子以“道”为身,长生不灭,一旦世道衰微就分身化形诞生而为帝师的传说,如伏羲氏时,老子诞生而为郁华子;神农氏时化而为广成子;夏禹时化为李耳等,这些传说虽然荒唐的有些离谱,但从中似乎也给了我们观察历史的启发:道家高人是否真的隐藏在帝王身旁。从姜子牙、范蠡开始,一直到张良、魏征、刘基,然后是清末重臣曾国藩,果然发现这都是些深谙老学的高人,也许,正因了他们的道家思想,才很大程度上平衡了那些帝王强烈的功利心,给社会带来了和平和安宁,成了乱世中的一剂方药,他们的诞生也就是为了治世而来。
    
                  (三)
  从有限到达无限的道路无所不在,就象从一开始数数,粗粗看来,这似乎是条有限的路途,而且每每转移到下一个数字时都更加坚定了我们的信念,以为可以穷尽它,结果,却不知不觉已经踏入了一个无限的神秘之境。
                                  ——闻中
    我们要忠于哲学的英雄本色,我们不能回避。我们不能满足于小心谨慎,我们还要圆满。谨慎是好的,但在面对“宇宙”时,没有必要象一个乡巴佬那样事事疑虑。实证主义就是这种乡巴佬的哲学。
                                 ——何•加塞尔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老子
  
  
    《道德经》薄薄一册,俱以格言出示,虽区区5000言,却不亚于一部百科全书,你在这里可以找到一切:用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应有尽有,先秦诸子大都受过老子的影响,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汲取各自所需的思想养分,儒家不用说了,连法家、纵横家之流也都成了老子的末学,而兵家孙武、杂家吕氏淮南王等更是老子的忠实信徒,这种影响甚至可以推及到医卜星相等旁门文化里去。古代玻斯诗人海亚姆曾经这样称颂自己的经典《古兰经》:“烧掉那些的图书馆吧,因为这本书里边已经包含了它们所有的价值。”我想,这句话同样可以用来称颂我们的《道德经》。
    就连最狂妄的哲学家尼采也不得不说:“老子就象一口永不枯竭的井泉,满载宝物,放下汲桶,唾手可得。”
    据统计,世界各国中译本最多的古代典籍,除了《圣经》以外,就是《老子》了,而《圣经》的译本之多,却是得力于其强大的宗教传道背景,至于《老子》一书的流传却完全是基于各国人民对老子的崇仰和纯粹的哲学喜好。在唐代就有了老子的最早梵文译本,据说译者是著名高僧玄奘法师,从此,老子的书就在全世界开始流传,译本光欧洲就已达60多种,其发行量已无法作出准确估计。
    但读老子的书却并非那么容易,它需要较高的悟性,半山腰的智慧是不足以消化它的,浅层次的阅读容易走样,一走样就可怕了,因为同一条道路就有两种不同的进路,同一个地点就有无数个不同的方向,聪明绝顶的韩非子就把老子读成了一个阴谋家。
  为什么这么容易走样呢?因为老子的语言是微言——精微玄妙的语言,其文风是离奇怪诞的,用老子自己的话说就是 “正言若反”(78章),“正复为奇,善复为妖”(58章),如我们来看看他的这些语言:
    1、“美之为美,斯恶已;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2章)
    2、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能成其私。        (7章)
    3、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36章)
    4、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38章)
    5、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真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41章)
  
    6、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45章)
  
    7、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      (63章)
  
    这些语言看似飘忽不定,其实却隐藏着本体界的奥秘,它代表了人类思维的极致,能够在两个极端之间自由飞翔,这一点只有西方柏拉图对话录才勉强可以媲美,而这却是老子思维的基本特征,他看似全然矛盾的,其实也就是全然超逻辑的、超数学的,数学必须忠于它本身的对象特性,永远臣服于一种自圆其说的需要,所以,必须采纳一种直观的取向,它只能是严格地数学性的,可是,从数学一旦走向其他更复杂的事物时——比如有机生命、心理活动、社会和历史的生活等——非理性因素的比重就会增加,亦即纯思维不能穿透的地方会不断增多。如果所涉及的事物是整个“宇宙”,那么纯思维不能穿透之处就会增加到极致。此时,数学性思维已经一无所为。而老子却是一种非直观的和谐、一部宇宙的乐章,是对立的统一、是两极互融的思维,是辨证法,好象人类思维的鸿沟在它里面全然得以消弭。
    数学性思维是一条道路走到底——它不会交错、不会反向,一句话,永远不会矛盾出错,在它们看来,矛盾即错误;而老子的思维却是——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22章)
    老子总是这样左弯右拐的,他的语言行径简直犹如一个疯子、一个醉汉,而一经细想,天下至理却隐现其中,这种对立面的相互转化直接给予思想以张力和韧度,又使得老子的整个风格变得十分玄乎——正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们常人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而老子却一眼洞穿众妙之门——洞穿本质。
    为了说明常规思维和老子思维的不同,我们可以举《淮南子》中记载的那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塞翁失马——来进行对比阐释:
    “塞上有个老翁,家中丢失了一匹马----”
    好,一个基本事件发生了!其实,这是人世间每时每刻都在重复发生的事件——塞上?你可以转移到任何一个地方,它可以发生在你的身旁,甚至可以发生在你自己的身上。丢失了一匹马?实际上,人世间的哪一个人哪一个时刻没有发生“丢失”?身旁的,远方的;内在的,身外的;过去的,未来的---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切都在变化,而丢失,就是一种变化,一种转移——有形的转换,无形的转换,以及有形和无形之间的转换,甚至是灾难和福分的互相转换。
    好,我们重新进入这个故事:
    “塞上有个老翁,家中丢失了一匹马,于是,邻人都跑过来安慰他----”
  注意,这就是常规思维——丢失一匹马?灾难发生了,不幸发生了——这就是常规思维,数学的思维,一条道路跑到底的思维。其实,生活比这思维远要复杂的多——
    “----邻人都跑过来安慰他,老翁笑笑,说:‘你们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种福气吗?’-----”
    一个老子出现了!一个象疯子一样的老子出现了!丢失了一匹马还被他认为是一种福气,除了疯子,常人是不会这么说的。这个象老子一样的老翁早已看清楚了花开花落的妙谛,人世间每时每刻都在持续发生的得与失的迷雾,已被他轻易穿过,于是他说——
    “---‘你们难道不认为这是一种福气吗?’果然,不出一个月,那马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群野马-----”
    “还带来了一群野马---”事情已转移到了另外一个极端。这就是生活的逻辑,而不是数学的逻辑,数学的逻辑是:减损,减损——以至于无。而生活的逻辑不是常规的,不是数学的,生活的逻辑是这样——得就是失,失就是得:
    “还带来了一群野马;这时邻人都跑过来向他贺喜---”
  庸常的人们就这样可怜地被生活摆布着,他们不明白生活的逻辑,不知道善事里面包藏着的祸患,可老翁知道,所以——
    “---邻人都跑过来向他贺喜,老翁却说:‘难道你们不认为这是一种灾祸吗?’接下来不久,老翁的儿子骑那些野马被摔断了腿---”
    生活就这样超逻辑地发展着,它不容易被人们从表面臆测,除非你象老翁那样地洞穿它,但我们常人就这样可怜地被生活摆布,在得与失的激流里不由自主:
    “---被摔断了腿,邻人又纷纷过来道忧;老翁笑笑云:‘你们又如何知道这不是一种福气呢?’——三个月后,边疆告急,全国征兵,塞上所有的青壮年都被招去当兵,能回来的一百个中没有一个,而老翁的儿子因为腿伤而免去了这次兵役-----”
    这则寓言里,已经非常清晰地揭示出常规逻辑和老子思维的迥然相异,邻人和老翁就象我们和老子一样的不同,对于我们显得变幻莫测的生活,总是向老子这些人尽情敞开它的内部秘密。其实,这故事还远远未曾结束,生活还在继续以这种常人难以测度的超然逻辑将故事不断地发展下去。而这位老翁——一位典型的道家高人,深谙生活辨证法和老子哲学的高人——已经生动地将老子所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演绎了一次。
    这种哲学,这种对生活变化无常的哲学领悟,或者说洞穿,使得老子走在人类智慧的颠峰,以至于很难被常人所测度、所理解。而且更妙的是,老子对于这种将会发生的误解却是早有预感,他曾在41章中云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上一篇:王康:我的精神麦加

下一篇:郭继宁:关于美好未来的政治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