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汉语佛学评论”第三辑(http://book.douban.com/subject/24883366/),
刊出了 姚治华先生 (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整理的吕澂和柳诒徵给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写的审查书,特别是吕澂的审查书对汤著作了“酷评”,极有参考价值,转贴于下。
吕澂的审查书:
佛教东来,逐时演变,苟非洞晓本源,则于其递嬗之迹,鲜不目迷五色者,此中国佛教史所以难治也。汤君此著,用力颇勤,取材亦广,惜于印度佛教面目认识未真,故重要处每每考证不得要领。至于推阐义理,尤空泛繁虚,多所失当。
有如(一)《四十二章经》之译传甚早,乃因其为上座部之书,受北印有宗之排挤而远播。其所主张,在于”离垢心”得解脱,此属印度佛教中一大潮流,而最先影响于我国思想界者。汤著不详是旨,昧昧以全经宗旨在奖励梵行一语了之(见原著九一页),可谓空洞。
又如(二)道安师弟致意毗昙,最后所得于僧伽提婆者,乃多犊子家言(提婆学宗《三法度论》,此论即从犊子部出),冥通经量之说胜义我,而启佛性立义之先河,斯亦佛教思想推移一大关键也。汤著又不得其解,一见“毗昙”二字,即统归之有部罽宾师,面目不分,更无论内庐矣。(见原著二二三页、二二七页,又三五三页)
又如(三)罗什传龙树之学,从其口义(《维摩注》)译文(《大智度论》)观之,所三致意者,固在方便道而非般若道。故关河精义,破想而不破法,用空而不趣空。降至嘉祥,犹存余绪,是则西域龙树学之真也。汤著又不能解,仅就毕竟空一端泛为之辞,如何契合?(见原著三一八—九页)
又如(四)道生学出罗什之门,深有得于般若,亦有会于法华。所宏涅槃,立顿悟宗,一念相应入佛知见,而从一切智智总相圆相以言之,亦佛家谈菩提之通轨也。汤著又不明此意,辄据注疏家“理不可分”之言愈解愈远,未免凭虚。(见原著六五七页、六六三页)
又如(五)达摩[原文作“磨”。]以后禅家本典,由《楞伽》而《金刚》,唯心无相,皆属印度瑜伽正系。旧称南天竺一乘宗者,乃谓其源出《胜鬘一乘方便经》耳。汤著又不知原委,乃以为本出性宗自然演进,可谓全从臆测也。(见原著七七九页、七八二页,又七九一页)
即此犖犖诸端,皆中国佛教史上重要枢纽,而汤著立言无一能得正鹄,诚可异矣。
此外如论律学,而不辨受随参差(原著八二四页以下);论净土,又不及易行正义(原著八〇二页以下);地论、摄论两家,为六朝义学最有关于后世者,亦以草草完篇,毫无阐发(原著八六七页以下),均不免于疏漏也。
至于因我国佛教与玄学有关,遂从体用漫为论断,既谓佛说真如同于本体(见原著一四八页),又视大乘妙谛法性法相无住非体用一如(见原著三二〇页,三三五页,又七八三页),甚至推论众生一见佛性烦恼即是菩提云云(见原著六三六页)。
实则佛教从无本体之说,法性法相所谓真如实相者,不过为其“转依”工夫之所依据,而在工夫中染净因果丝毫不可紊乱,安有即烦恼而为菩提者哉?著者固尝以体用相即为我国佛徒之言(见原著三三三页),却又以为印度学说亦复尔尔。是则佛教云者,无华无梵,无古无今,全属同一面目,复何有于历史之说欤?此实著者对于佛教最为误解之点,亟有待于矫正者也。
我国佛教史籍旧有数种,均不合用,近人撰述亦鲜可观。汤著虽见解不正,而搜罗编次粗具规模,资以参考,尚非全无用处也。
总评:是著取材博而不精,论断泛而寡当,仅叙次有绪,可资参考而已。予以三等奖励尚无不合。
审查人 吕澂 签名盖章 卅三年三月十一日
柳诒徵审查书:
治佛教史有三蔽,专述释典,易涉夸诞;惟事考证,罕契渊微;持儒、玄及欧美哲学以评判佛书,又难独得真际。详阅是书,剥蕉抽茧,切理厌心;于历朝史籍、政教、风尚,因果昭融;于诸宗学说,钩提玄要,层累曲尽。举凡传记传会之谈,近贤臆测之说,东西学者之舛误,慎思明辨,犀烛冰融。洵为佛教史之名著,能解各家之蔽者也。
总评:此书之价值,既恰合一至六之条件,无俟胪举。其尤见特识者,如佛教之北统章(五二八)、总论及南北朝释教撰述章(五四六)、绪论诸篇,均可谓发明创作。第十七章南方涅槃佛性诸说,尤极精微。应请列为第一等。
书中“应运垂迹”、“兜率决疑”等语皆事资信证,不限于世谛者也。校对不精,多有误字,如姚兴年号“弘始”,误作“弘治”之类,宜加详校。又行文喜用“查”字,亦一小疵。“查”系公牍语,不宜入著述也。
审查人 柳诒徵 签名盖章 卅三年二月二日
整理者(姚治華)附言:一九四四年,民国教育部组织评审汤用彤所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長沙 : 商務印書館, 一九三八年初版),审查人为吕澂和柳诒徵。其中,吕澂的审查意见很具学术意义。他所指出的一些方法论上的问题,不只存在于汤著中,也是迄今中国佛学方面许多论著所共有的缺点。由于汤著在此领域中的经典地位和典范作用,许多中国佛教学者更是对这些缺点不自知。估计当年汤氏本人没有机会看到这篇内部审查意见,至于他会如何回应这些具体意见,我们也不得而知。吕澂虽将汤著评为三等,但评委会还是采纳柳诒徵的意见把汤著评为一等奖。
一九九〇年代初,吕澂先生的学生张春波教授(已于一九九四年去世)曾向笔者提及这篇审查意见,还称“不能发表”云云。在吕澂或张春波的遗稿中也许保留这篇文稿的一件副本,但现今不知藏于何处。此次整理发表所据原稿为台湾清华大学博物馆筹备处所藏档案。特别感谢杨儒宾教授提供相关信息,并帮忙复制档案原件。希望这篇尘封半个多世纪的文献能促使我们反省治佛教学术——尤其是中国佛教思想及历史——的许多方法论问题,以提高此领域的整体素质,从而不负吕澂先生之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