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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印双:从陈寅恪的序文辨析其学术精神

2018-04-01
从陈寅恪的序文辨析其学术精神
                  
内容提要:本文立足于陈寅恪先生所撰十四篇书序,从中梳理出他的系列学术观点,并归纳为学术使命、治学方法、学术评判取向三方面,总结出其学术精神:陈先生自觉承继民族文化绝学,守护民族文化生命,具有着厚重的学术使命担当。有了这样的使命担当,也才能超越所处时代的名利牵引,耐住寂寞,勤奋苦读,追求厚积薄发,言必有据,言必有因,言必有果,在累积的详实资料中挖掘先民留存的瑰宝。也只有这样厚重踏实的学术实践,才能得出真知灼见,具备学术通识,提炼民族文化之精魂,开启世人与来者,振奋族群精神,升华族群智慧,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奠定坚实的精神基础。
关键词:陈寅恪,书序,学术精神
 
陈寅恪先生一生为他人作序十四篇,从这些篇序文中可以看出他作为纯正学人的学术精神。本文拟从学术使命、治学方法、学术评判取向三方面来辨析他的学术精神。
一、民族文化救亡图存的学术使命
陈先生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写道:“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继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之未逮。故其著作可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1]陈先生认为王国维的学术研究关乎华夏民族盛衰、学术兴废,他是民族文化托命之人,开拓出许多新的学术领域,他的论著足以转移一代学术风气,为后世树立典范。这是陈先生对王国维的评断,其实也是他对自身学术追求的期许。
陈先生在《朱延丰突厥通考序》中谈及光绪时期学术风气指出:“其时学术风气,治经颇尚公羊春秋,乙部之学则多谈西北史地。后来今文公羊之学,递演为改制疑古,流风所被,与四十年间变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学,殊有连系。”“考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学术趋向之细微。迨至后来,遂若惊雷破柱,怒涛振海之不可御遏。”[2]陈先生认为世局的转变,皆以学术为先导。清末有公羊经学的流布,后演变为学术疑古思潮,受其风气影响,政治变幻不定,文学也多浪漫无根。他在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中说:“虽有研治史学之人,大抵于宦成以后,休退之时,始以余力肄及,殆视为文儒老病销愁送日之具,当时史学地位之卑下若此,由今思之,诚可哀矣。此清代经学发展过甚,所以转致史学之不振也。”“今日吾国治学之士竞言古史,察其持论,间有类乎清季夸诞经学家之所为者。先生是书之所发明,必可示以准绳,匡其趋向,然则是书之重刊流布,关系吾国学术风气之转移者至大,岂仅局于元代西域人华化一事而已哉。”[3]陈先生谈及经学广布,史学不振,即便兴起的古史研究也类同于夸诞经学研究。陈先生认为改变浮夸的学风才能改变世局之变幻不定。要扭转学风,非下大力气改变史学风貌不可。因此,他不但自己立身史学追求厚积薄发,他指导弟子、期待友朋也以此为取向。清华学子朱延丰《突厥通考》初稿完成于1932年,当时他想请老师写序,陈先生以材料不够完备、论断有待商榷为由,建议他再补充完善,争取十年后再发表。陈先生当时从自己身边做起,想矫正轻易刊书夸诞之弊。1942年陈先生为朱延丰写书序时,已经五十二岁,这一年他出版了《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两部经典论著。他要求学生如何做的,他自己首先是做表率的。他的朋友陈垣、杨树达、刘叔雅、邓广铭等人的研究,也都是以材料详实见称。
他在《刘叔雅庄子补正序》中说:“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学,著书名世者甚众。偶闻人言,其间颇有改订旧文,多任己意,而与先生之所为大异者。尝亦能读金圣叹之书矣,其注《水浒传》,凡所删易,辄曰:‘古本作某,今依古本改正。’夫彼之所谓古本者,非神州历世共传之古本,而苏州金人瑞胸中独具之古本也。由是言之,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学,而与先生所为大异者,乃以明、清放浪之才人,而谈商、周邃古之朴学,其所著书,几何不为金圣叹胸中独具之古本也,而欲以之留赠后人,焉得不为古人痛哭耶?然则先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之所必读而已哉?”[4]这里再次批评当时治先秦子史之学多以臆测评断古人学说。
他在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写道:“与彼假手功名,因得表见者,肥瘠荣悴,固不相同,而孰难孰易,孰得孰失,天下后世当有能辨之者。呜呼!自剖判以来,生民之祸乱,至今日而极矣。物极必反,自然之理也。一旦忽易阴森惨酷之世界而为清朗和平之宙合,天而不欲遂丧斯文也,则国家必将尊礼先生,以为国老儒宗,使弘宣我华夏民族之文化于京师太学。”[5]陈先生对浮夸学风的判断是,物极必反,如果上天不想丧失我中华文化,终将重视诸如杨树达这样传递中华文化精髓的学者,也只有如此才能重振华夏文明。
他在《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中说:“呜呼!昔晋永嘉之乱,支愍度始欲遇江,与一伧道人为侣。谋曰,用旧义往江东,恐不办得食,便共立心无义。既而此道人不成渡,愍度果讲义积年。后此道人寄语愍度云,心无义那可立,治此计,权救饥耳。无为遂负如来也。忆丁丑之秋,寅恪别先生于燕京,及抵长沙,而金陵瓦解。乃南驰苍梧瘴海,转徙于滇池洱海之区,亦将三岁矣。此三岁中,天下之变无穷。先生讲学著书于东北风尘之际,寅恪入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南北相望,幸俱未树新义,以负如来。今先生是书刊印将毕,寅恪不获躬执校雠之役于景山北海之旁,仅远自万里海山之外,寄以序言,藉告并世之喜读是书者。谁实为之,孰令致之,岂非宗教与政治虽不同物,而终不能无所关涉之一例证欤?”[6]陈先生与陈垣的学术呼应,其本真在于他们都不从时潮夸诞学风而动,终以华夏正统追求朴实的学风为圭臬。
他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说道:“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熏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譬诸冬季之树木,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车盖,又可庇荫百十人矣。”“由是言之,宋代之史事,乃今日所亟应致力者。此为世人所共知,然亦谈何容易耶?盖天水一朝之史料,曾汇集于元修之《宋史》。自来所谓正史者,皆不能无所阙误,而《宋史》尤甚。若欲补其阙遗,正其讹误,必先精研本书,然后始有增订工事之可言。《宋史》一书,于诸正史中,卷帙最为繁多。数百年来,真能熟读之者,实无几人。更何论探索其根据,比较其同异,藉为改创之资乎?”[7]陈先生期待新宋学的复兴,陈先生作为史学家,他的宋学重点指的是宋代史学,宋代史学代表如欧阳修、司马光等,这是陈先生倾心敬服的史学家。他在给邓先生的书序中,也强调的是《宋史》修订工作的功德无量。邓广铭的宋史研究也是陈先生矫正夸诞学风又一精神支撑。史学内蕴的是陈先生对民族生命存活、发展、振兴所在的重要依托。中国历史,实际是中国人的信仰,历史学术工作没有做好,实际是中国信仰出现了重大问题,因此自元以来,延续到明清夸诞学风,这是中华民族走下坡路的关键所在。陈先生新宋学的期待,实际也是对中华新史学的期待,只有新史学的重振,才能找回民族精神家园,才能泽被后世。
杨树达、陈垣、刘叔雅、邓广铭等均能耐住寂寞,不被夸诞学潮诱惑,植根于学术材料辨析爬梳中,而这样研究出的学问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这样的学问也才能为世局风气扭转及稳定世局打下坚实基础。
他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说:“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自发见以来,二十余年间,东起日本,西迄法英,诸国学人,各就其治学范围,先后咸有所贡献。吾国学者,其选述得列于世界敦煌学著作之林者,仅三数人而已。夫敦煌在吾国境内,所出经典,又以中文为多,吾国敦煌学著作,较之他国转独少者,固因国人治学,罕具通识,然亦未始非以敦煌所出经典,涵括至广,散佚至众,迄无详备之目录,不易检核其内容,学者纵欲有所致力,而凭籍未由也。”“仅就寅恪所曾读者而言,共为数尚不及全部写本百分之一,而世所未见之奇书佚籍已若是之众,倘综合并世所存敦煌写本,取质量二者相与互较,而平均通计之,则吾国有之八千余轴,比于异国及私家之所藏,又何多让焉。今后斯录既出,国人获兹凭籍,宜益能取用材料以研求问题,勉作敦煌学之预流。庶几内可以不负此历劫仅存之国宝,外有以襄进世界之学术于将来,斯则寅恪受命缀词所不胜大愿者也。”[8]陈先生所处时代敦煌学在世界范围内兴起,但中国敦煌学研究远远落后于西人。就材料而言,当时许多人认为我们敦煌卷子精华已经被海外掠走,剩下的价值不大。陈先生通过陈垣整理的敦煌资料目录,评断我们材料上不输给西人,完全可以在敦煌学研究上与世界学者比肩。这种国际视野的学术评断,实际在强调学术强则国强,陈先生始终以民族文化的救亡图存为己任。
他在《陈述辽史补注序选》中就写道:“近日营州旧壤,辽陵玉册,已出人间。葬地陶瓶,犹摹革橐。不有如释教信徒迦叶阿难之总持结集,何以免契丹一族千年之往事及与华夏关系之痛史,不随劫波之火以灰烬。故辽史补注之作,尤为今日不可或缓者。”[9]日本侵华,东北沦陷,挽救民族学术,就是拯救民族的将来,因此他对陈述的《辽史补注》给予以同类相期。陈先生心中及笔下的学术,不是颓龄戏笔,恰是在转移世局,挽救危局的心力之作。他对当时西北史地的兴起,就有个预判:“惟默察当今大势,吾国将来必循汉唐之轨迹,倾其全力经营西北,则可以无疑。”这依然是对学术与世局变动的因果预期与判断。
二、厚积史料的治学方法
学术方法是为学术使命及学术内容服务的,陈先生追踪的是欧阳永叔、司马光等先贤编年考异的史家路径。因此在治学方法是材料第一。
陈寅恪先生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写道:“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宝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玁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相互补正。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蒙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相互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此三类之著作,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符会,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此先生之书所以为吾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也。”[10]陈先生概括王国维的治学方法为三取三与之法,即取地下之宝物与纸上之遗文互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相互补,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相互参证。三取之法实际是伴随国际学术交流的加强,获得更广泛的资料来源。陈先生治学侧重的史学,史学侧重的是材料详实。
   诚如他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所言:“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冶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11]新材料与旧材料相对照,自然就可以发现新问题。而比照材料过程本身就是研究过程,因此他推崇宋代史家长编考异之法及六朝合本子注。他在《陈述辽史补注序》中谈到:“赵宋史家之著述,如《续资治通鉴长编》,《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最能得昔人合本子注之遗意。诚乙部之杰作,岂庸妄子之书,矜诩笔削,自比夏五郭公断烂朝报者所能企及乎?”[12]在《徐高阮重刊洛阳伽蓝记序》中,陈先生对合本子注给予了简单说明:“裴世期受诏采三国异同,以注陈志,其自言著述之旨,以为注记纷错,每多舛互。凡承祚所不载,而事宜存录者,则罔不毕取,以补其阙。又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而疑不能判者,则并皆抄内,以备异闻。据此言之,裴氏《三国志注》实一广义合本子注也。刘孝标《世说新语注》、郦道元《水经注》都是广义的合本子注。徐高阮《洛阳伽蓝记》也是合本子注。”[13]足见陈先生看重材料详实,及考较材料的功力。他在《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中说:“寅恪颇喜读内典,又旅居滇地,而于先生是书征引之资料,所未见者,殆十之七八。其搜罗之勤,闻见之博若是。至识断之精,体制之善,亦同先生前此考释宗教诸文,是又读是书者所共知,无待赘言者也。”[14]陈先生无论研究佛教与历史,都注重广博的材料占有。陈先生在扩展材料方面,尤其注重不同语言间的比照,他在《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夏梵藏汉合璧校释序》 说:“治吾国语言之学,必研究与吾国语言同系之他种语言,以资比较解释,此不易之道也。”[15]在此以比较语言学之法,于其同语系中,考辨其音韵同异,探讨其源流变迁,与吾国语言互相印证发明。在《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序》中陈先生举证蒙蔵汉满梵不同文字比照,可解史书难解之谜,在语言文字比照考证上超过乾嘉考据学派。在《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中他对杨树达金石与经史互证更是给予肯定:“自昔长于金石之学者,必为深研经史之人,非通经无以释金文,非治史无以证石刻。” “群经诸史,乃古史资料多数之所汇集。金文石刻则其少数脱离之片段,未有不了解多数汇集之资料,而能考释少数脱离之片段不误者。”[16]在《刘叔雅庄子补正序》中他肯定刘叔雅字必有据:“其著书之例,虽能确认其有所脱,然无书本可依者,则不之补。虽能确证其有所误,然不详其所以致误之由者,亦不之正。”[17]他肯定陈述辽史补正也是宁详毋略,《陈述辽史补注序》中提及作者“喜聚异同,取材详备”,同时还谈及如下治史心得:“寅恪侨居香港,值太平洋之战,扶疾入国,归正首丘。途中得陈玉书先生述寄示所撰辽史补注序例,急取读之,见其所论宁详毋略之旨,甚与鄙见符合。回忆前在绝岛,苍黄逃死之际,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抱持诵读。其汴京围困屈降诸卷,所述人事利害之回环,国论是非之纷错,殆极世态诡变之至奇。然其中颇复有不甚可解者,乃取当日身历目睹之事,以相印证,则忽豁然心通意会,平生读史凡四十年,从无似此亲切有味之快感,而死亡饥饿之苦,遂亦置诸度量之外矣。”[18]这一点足以说明史学家个体人生阅历对理解历史的帮助。当然自己亲身经历,也是丰富历史材料的一种。所谓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本质就是以拥有材料广博为根本的,这是陈先生从事史学研究的根本法门。试图走捷径探究中华民族文化生命的脉络,必滑向夸诞学风,终将不利于民族文化生命的重振。陈先生好友傅斯年,也是引领台湾史学的领袖,他与陈先生一样,他认为历史学就是史料学。当然如何运用史料,尤其是如何厚积薄发地运用史料,这是陈寅恪学术中表现最为强大的部分。我曾经概括陈先生的种族文化理论应用:“以佛教、道教、儒家经学三大思想文化为主脉,以中古政治及相关文化史为主轴,选取政治文化现象的各种要素纠结的若干关键问题,以解决问题的关键点为切入点,围绕关键点的环境要素构成,寻求格局布置,在历史现象格局建构中,探究文化要素因子分合的内在理路,阐释华夏文明内在的及外来的文化因子的融合过程,揭示文明递变规律。”[19]实际本质就是在占有强大资料基础上,能洞悉材料间的布局,进而以最关键的史料说明其要说明的问题。
当然,在《朱延丰突厥通考序》中,陈先生也坦言“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年来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以内,故守老氏损之又损之旨,捐弃故技。”[20]陈先生五十二岁时说自己的治学领域已做减法,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术业有专攻,应当是今日学人依然要遵守的规律。否则按照竭泽而渔的史料学即是史学的走向研究,必然陷入难以自拔的僵局。因此,从事史学研究尤其应当注意领域及材料关系的局限性。陈先生晚年,受身体因素影响,治学从柳如是一身入手,得出八十万的煌煌巨著,这是史学研究的正路。
三、崇尚人格、追求通识的学术评判取向
陈寅恪先生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论道:“寅恪以谓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呜呼,神州之外,更有九州岛。今世之后,更有来世。其间倘亦有能读先生之书者乎?如果有之,则其人于先生之书,钻味既深,神理相接,不但能想见先生之人,想见先生之世,或者更能心喻先生之奇哀遗恨于一时一地,彼此是非之表欤?”[21]评判学人学术是与学人人格精神分不开的,王国维之所以成为一代开风气的大师,是与他超越时间地域的理性精神相关的。钻研他的学问至深,才能神理相接,了解先生超拔的精神理念。而这一理念是超越现实世界功名的,陈先生在《元西域人华化考序》中继续阐发这样的理念:“往昔经学盛时,为其学者可不读唐以后书,以求速效,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其谨愿者既止于解释文句,而不能讨论问题;其夸诞者又流于奇诡悠谬,而不可究诘。”[22]对于明清及清末夸诞经学学风,陈先生评断是治学者多为声誉利禄而为,从事经学考据远比从事史学考据容易获得功名利禄。从事史学研究那是需要寂寞勤苦的,例如陈先生在《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中说:“先生少日即肄业于时务学堂,后复游学外国,其同时辈流,颇有遭际世变,以功名显著者,独先生讲学于南北诸学校,寂寞勤苦,逾三十年,不少间辍。持短笔,照孤灯,先后著书高数尺,传诵于海内外学术之林,始终未尝一藉时会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之域。”[23]杨树达从事金石考据之学,三十年如一日,艰苦卓绝。陈先生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中也表达这样的想法:“先生则始终殚力竭智,以建立新宋学为务,不屑同于假手功名之士,而能自致于不朽之域。其乡土踪迹,虽不异前贤,独佣书养亲,自甘寂寞,乃迥不相同。故身历目睹,有所不乐者,辄以达观遣之。寅恪承先生之命,为是篇弁言,惧其羁泊西南,胸次或如稼轩之郁郁,因并论古今世变及功名学术之同异,以慰释之。”[24]在夸诞浮躁学风盛行的时代,邓广铭没有随波逐流,而是自甘寂寞,勤苦用功于宋代史学研究,陈先生给予高度肯定,同时以辛弃疾境遇鼓励他。
从事史研究的学人除了具备超拔的人格精神,耐住辛苦寂寞之外,还需要具备学术通识。他在《杨树达论语疏证序》中谈到:“天竺佛藏,其论藏别为一类外,如譬喻之经,诸宗之律,虽广引圣凡行事,以证释佛说;然其文大抵为神话物语,与此土诂经之法大异。”“南北朝佛教大行于中国,士大夫治学方法,亦有受其熏习者。寅恪尝谓裴松之《三国志注》,刘孝标《世说新书注》,郦道元《水经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等,颇似当日佛典中之合本子注。然此诸书皆属乙部,至经部之著作,则未有受释氏影响者。”“盖孔子说世间法,故儒教经典必用史学考据,即实事求是之法治之;彼佛氏譬喻诸经之体例,则形虽似而实不同,固不能取其法以释儒教经典也。”[25]这里谈及佛典内容的神话物语与本土的经史真实互证巨大文化差异,史部有受佛典的合本子注影响,经部没有。如果有,那杨树达则是开风气的。同时指明其缘由,儒教经典以史学考据实事求是证之。这本身就是史家通识,这种识见非思想家创造发明。陈先生的通识是发现的,不是发明的。真理是发现的,不是发明的;科学是发明的,不是发现的。哲学家如材料占有不够,往往是臆测发明的。陈先生在《冯友兰哲学考察报告》中就强调从事中国哲学史研究,必须置身于当时民族历史场域。如果单就西学理念来分析哲学文本旧材料,也就是哲学文本产生的时代背景旧材料不够丰满,得出的结论就容易有偏颇,那样写出的中国哲学史也只是作者心中的中国哲学史,而非中国实际发生之哲学史。在《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夏梵藏汉合璧校释》一文,陈先生论道:“西夏与吐蕃,言语民俗既属大同,土壤教俗复相接近,疑其翻译藏文佛经,而为西夏语言,尚在译夏为汉之前。此类译名若果歧误,后来必自知之,特以袭用已久,不烦更易,荀卿所谓‘约定俗成’者也。此类在藏文所译梵文佛典中,往往遇之,殆不似唐代玄奘译经,悉改新名,而以六朝旧译为讹误之比欤?”“明神宗之世,西夏文字书籍,其遗存于西北者,当不甚少,或尚有能通解其文字之人欤?”[26]掌握大量材料之后的推断,前后贯通,即便后来资料缺乏,也可以有独到判断,足以震动人心。有通识意识,材料不足,也可以大胆假设,如在《敦煌石室写经题记汇编序》中,陈先生进行了合理假设:南北朝政治虽分隔对立,而文化则互相交流影响,佛教经典之由私人往来携取由南入北者,事所常有,其例颇多,不劳举证。众多数量之收聚及输送,其事常与南北朝政治之变迁有关。如吉藏在陈亡之后广搜集之佛典,隋炀帝因高智慧之乱悉收南朝经卷。”杨忠携带荆州战利品入于西北,其南朝佛典亦随之流入北方。与内典历劫因缘之说冥会。”[27]这样有理有据,时间与地域的大跨度思考,常让人感觉假设的结论可以服人。在《杨树达论语疏证序》中陈先生比照佛经与儒家经典,就有如下通识判断:“天竺佛藏,其论藏别为一类外,如譬喻之经,诸宗之律,虽广引圣凡行事,以证释佛说;然其文大抵为神话物语,与此土诂经之法大异。”“盖孔子说世间法,故儒教经典必用史学考据,即实事求是之法治之;彼佛氏譬喻诸经之体例,则形虽似而实不同,固不能取其法以释儒教经典也。”[28]对两种文明的本质差异,通过寥寥数语给出令人信服的精准判断,没有跨越不同民族文化的心理的准确把握,是很难有这样的通识的。同样对材料的价值判断,不具有通识,也很难发现史料的价值,陈先生在《敦煌劫余录序》中列举了遗留下来的敦煌文献的诸多价值,如“摩尼教经之外,如八婆罗夷经所载吐蕃乞里提足赞普之诏书,姓氏录所载贞观时诸郡著胜等,有关于唐代史事者也。佛说禅门经,马鸣菩萨圆明论等,有关于佛教教义者也。佛本行集经演义,维摩诘经菩萨品演义,八相成道变,地狱变等,有关于小说文学史者也。佛说孝顺子修行成佛经,首罗比丘见月光童子经等,有关于佛教故事者也。维摩诘经颂,唐睿宗玄宗赞文等,有关于唐代诗歌之佚文者也。其他如佛说诸经杂缘喻田由记中弥勒之对音,可与中亚发见之古文互证。六朝旧译之原名,藉此推知。破昏怠法所引龙树论,不见于日本石山寺写本龙树五明论中,当是旧译别本之佚文。唐蕃翻经大德法成辛酉年(当是唐武宗会昌元年)出麦与人抄录经典,及周广顺八年道宗往西天取经,诸纸背题记等,皆有关于学术之考证者也。”[29]陈先生认为其中的材料涉及了唐代史事、佛教教义、小说文学史、佛教故事、唐代诗歌、语言比较、学术考证等等。没有通识眼光,很难发现材料材料具有怎样的价值。在《元西域人华化考序》序中,陈先生对清代三百年学术史的通识认识,让人信服:“有清一代经学号称极盛,而史学则远不逮宋人,论者辄谓爱新觉罗氏以外族人主中国,屡起文字之狱,株连惨酷,学者有所畏避,因而不敢致力于史,是固然矣。然清室所最忌讳者,不过东北一隅之地、晚明初清数十年间之载记耳,其他历代数千岁之史事,即有所忌讳,亦非甚违碍者,何以三百年间史学之不振如是?是必别有其故,未可以为悉由当世人主摧毁压抑之所致也。”“独清代之经学与史学俱为考据之学,故治其学者亦并号为朴学之徒,所差异者,史学之材料大都完整而较备具,其解释亦有所限制,非可人执一说,无从判决其当否也;经学则不然,其材料往往残阙而又寡少,其解释尤不确定。以谨愿之人而治经学,则但能依据文句,各别解释,而不能综合贯通,成一有系统之论述;以夸诞之人而治经学,则不甘以片段之论述为满足,因其材料残阅寡少及解释无定之故,转可利用一二细微疑似之单证,以附会其广泛难征之结论,其论既出之后,固不能犁然有当于人心,而人亦不易标举反证,以相话难。譬诸图画鬼物,苟形态略具,则能事已毕,其真状之果肖似与否,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30]一般的结论认为清代学术不振是由统治者的压抑造成,但陈先生从经史学术关系上看出问题的症结,实际是没有学术使命与担当,被名誉利禄牵引的学风造成的史学不振,进而影响后来世局的颓落。
再如陈先生在《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提到:“自来史实所昭示,宗教与政治终不能无所关涉。即就先生是书所述者言之,明末永历之世,滇黔实当日之畿辅,而神州正朔之所在也。故值艰危扰攘之际,以边徼一隅之地,犹略能萃集禹域文化之精英者,盖由於此。及明社既屋,其地之学人端士,相率遁逃于禅,以全其志节。今日追述当时政治之变迁,以考其人之出处本末,虽曰宗教史,未尝不可作政治史读也。”[31]以通识观明末滇黔的佛教史,陈先生说其也可视为政治史。没有通识意识及识见,是不容易从宗教与政治关系去观察这样的宗教史的。
    综合上述,我们可以看出陈先生自觉承继民族文化绝学,是族群的文化生命的守护者、开拓者,具有着厚重的使命担当。有了这样的使命担当,也才能超越所处时代的名利牵引,耐住寂寞,勤奋苦读,追求厚积薄发,言必有据,言必有因,言必有果,在累积的详实资料中挖掘先民留存的瑰宝。也只有这样厚重踏实的学术实践,才能得出真知灼见,具备学术通识,提炼民族文化之精魂,开启世人与来者,振奋族群精神,升华族群智慧,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奠定坚实的精神基础。

 


[1] 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47页,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
[2] 陈寅恪:《朱延丰突厥通考序》,《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162、163页,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
[3] 陈寅恪:《陈垣西域人华化考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9、270页。
 
[4]陈寅恪:《刘叔雅庄子补正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8页。
[5]陈寅恪:《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0、261页。
[6]陈寅恪:《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2、273页。
[7]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7页。
 
 
[8]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6页。
[9]陈寅恪:《陈述辽史补注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4、265页。
[10]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47页。
[11]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6页。
[12]陈寅恪:《陈述辽史补注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4页。
[13]陈寅恪:《徐高阮重刊洛阳伽蓝记序》,《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161页,
[14]陈寅恪:《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2页。
[15]陈寅恪:《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夏梵藏汉合璧校释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24页。
[16]陈寅恪:《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0页。
[17]陈寅恪:《刘叔雅庄子补正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8页。
 
[18]陈寅恪:《陈述辽史补注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4页。
[19] 曹印双:《试析陈寅恪先生视域下的中西文化融合点》,《陈寅恪研究2013》,第143页,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
[20]陈寅恪:《朱延丰突厥通考序》,《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162页。
[21]陈寅恪:《王静安先生遗书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48页。
[22]陈寅恪:《陈垣西域人华化考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0页。
[23]陈寅恪:《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0页。
[24]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7页。
[25]陈寅恪:《杨树达论语疏证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2、263页。
[26]陈寅恪:《西夏文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夏梵藏汉合璧校释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24页。
 
[27]陈寅恪:《敦煌石室写经题记汇编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28页。
[28]陈寅恪:《杨树达论语疏证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2、263页。
[29]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7页。
[30]陈寅恪:《陈垣西域人华化考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9、270页。
 
[31]陈寅恪:《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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