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本文已被《人文论丛》(2012)收录,《人文论丛》是武汉大学传统文化研究中心主办的集刊,已被列入南大检索2012——2013年核心集刊。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新解
曹印双
摘要:本文揭示孟子“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正确句读应是“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文中首先探讨了知言与养气、集义与养气的关系,其次探讨知言、集义与养气的关系,第三探讨从知言、知心与仁、智的关系,最后得出结论:孟子的“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与孔子的“随心所欲,不逾矩”都是表达追求仁智双修的极致境界。
关键词:知言、集义、养气、仁智双修
作者:曹印双,辽宁北镇人,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武汉大学哲学学院访问学者,主要研究方向中国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出自《孟子·公孙丑章句上》第二章《知言养气章》。关于《知言养气章》研究,自宋代程颐以来,诸多名家都有关注,如朱熹、陆九渊、王阳明、黄宗羲、王夫之、顾炎武、戴震、焦循、毛奇龄、全祖望、俞樾、宋翔凤、中井履轩(日)、伊藤仁斋(日)、丁若镛(朝鲜),近现代以来关注的学者有钱穆、郭沫若、冯友兰、徐复观、唐君毅、牟中三、劳思光、弓英德、毛子水、杜国庠、李泽厚、陈荣捷、庞朴、武内义雄(日)、左海伦、何敬群、岑溢成、周振群、胡簪云、戴君仁、陈拱、曾昭旭、杨一峰、蔡仁厚、杨儒宾、董洪利、宋显昌、郑力为、黄俊杰、李明辉等,其中徐复观阐释独到,黄俊杰、李明辉学术史述述精道详尽[1]。笔者旨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发前人未发之覆。
笔者叙述拟从朱熹此段注文说起:“知言者,尽心知性,凡于天下之言,无不有以究极其理,而识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盖惟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疑;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惧,此其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告子之学与此正相反。其不动心,殆亦冥然无觉,悍然不顾而已尔。”[2]朱子此处强调知言穷理才能尽心知性。而告子的“不得于言,不求于心”实际也是强调“知言”明理在先,他们二人出发点是一致的。孟子是不赞成告子这一出发点的。朱熹一面站在告子的出发点,一面又站在孟子否定告子的立场上,也评说告子“不动心,殆亦冥然无觉,悍然不顾而已尔。”他说的“惟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这在逻辑起点上与告子是一致的,但为与孟子保持一致,他又说“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孟子认为“言生于心”,二者的出发点是完全不同的。关于孟子是如何摆放养气与知言、道义关系,朱熹所注又与孟子原意区别在何处,现试析如下:
知言与养气、集义与养气
我们先回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句话。如果按照目前句读不变,朱子理解本句的“知言”是明心见性养气之本,应该没有错。朱子没错,难道孟子错了吗?但孟子自己言之凿凿不赞成告子,说明孟子不认为自己错了。其实,按照现行的句读解读,去掉“我善”也不影响朱熹理解的“知言养吾浩然之气”本意。但文中孟子说自己养的“浩然之气”是与“义与道”相配的,并且说“浩然之气” 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而“集义”的落实是以众多“慊于心”的义行积累才能完成的,这里他强调的是实践。但朱子强调的“知言”后而明道义,即强调先学理论。关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孟子的榜样孔子是如何认识的呢?德行、知言兼备的孔子说“我于辞命则不能也”。我们从《论语》也可以看出孔子认为颜渊是自己最优秀的学生,而颜渊是德行科的代表,也就是善于德性实践的学生。在《论语》中我,孔子对于能言善辩的宰我是经常持批评态度的,如《论语·雍也》: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1](p90)孔子强调的正心与实践。没有落实善意指向的“知言”,不是孔门德行践履的首选法门。孟子批评的就是告子强调先学后做,但孟子、孔子均强调做中学。孟子认为只有行动才能“集义”,而不是仅靠理论学习就能“集义”。《大学》篇中“《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3]也是强调真诚依心实践,而不是先学一大堆养孩子理论才去嫁人的。在《论语·学而》中也有这样的言论:“子夏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4]从这两则足见孔门师徒都主张处理好夫妻、侍奉父母、事君、交友关系,是不必费很大力气去“知言”才能明白的,其实基本道理很简单,关键是这些道理落实得怎样,所谓知易行难。朱熹理解孟子知言养气重点在“知言”上,而孔子、孟子认为从心实践是第一位的,行义、集义才是养气首要着力点。现在,让我们看看孟子究竟是如何摆正“知言”、“集义”与“养气”关系的?
知言、集义与养气的关系
我们先尝试改变这句话的句读为“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样,“我知言”与“我善”关系是并列的了,就成了“知言”与“善”一起来养“浩然之气”了,这里“善”就不再是善于的善,而是性善的善了。为了验证这样改变句读是否可行,我们贯通上下文来理解,该句上文《孟子·公孙丑章句上》第二章是这样说的:“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不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不暴其气’者,何也?”曰:“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敢问夫子恶乎长?”曰:“吾知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5]要理解这段话我们需要了解心、气、志等概念及其关系:
那心是什么呢?《说文解字》上说:“心,人心,在身之中。”[6]在孟子的老师子思子写的《中庸》中,说“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7] ,这里的“中”除了诸家注释说的“不偏不倚”、“过犹不及”之外,其实最重要的一个意思指的就是“心”,这是前人所未发的。中国古人思维中善于取类比象,且常将道意“藏之名山”,我在读《礼记·月令篇》[8][2]中也发现这种取向,按照西方逻辑是很难理解的,现将《月令篇》中的一组对应关系展示如下:
位 |
行 |
天干 |
帝 |
神 |
虫 |
音 |
数 |
味 |
臭 |
祀 |
祭先 |
东 |
木 |
甲乙 |
大昊 |
句芒 |
鳞 |
角 |
八 |
酸 |
膻 |
户 |
脾 |
南 |
火 |
丙丁 |
炎帝 |
祝融 |
羽 |
征 |
七 |
苦 |
焦 |
灶 |
肺 |
中 |
土 |
戊己 |
黄帝 |
后土 |
倮 |
宫 |
五 |
甘 |
香 |
中霤 |
心 |
西 |
金 |
庚辛 |
少昊 |
蓐收 |
毛 |
商 |
九 |
辛 |
腥 |
门 |
肝 |
北 |
水 |
壬癸 |
颛顼 |
玄冥 |
介 |
羽 |
六 |
咸 |
朽 |
行 |
肾 |
可推知“中庸”的“中”也可有“心”的含义。那么“中庸”,除了执两用中、择善固执之意外,还有“用心”之意。这样“用心”与后面的“诚”就形成全篇主旨:用心真诚、执两用中、择善固执。喜怒哀乐是人的情感,和这些情感连在一起表达的,诸如:心里发怒,内心悲哀,心中一喜,快乐的心,等等,都是说“心”如何如何。那么“情”是什么呢?《说文解字》上说:“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也。”[9]“情”是心中阴气,是人的欲望。那么阳气是什么呢?《说文解字》说:“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10]我们就可以理解《中庸》首句中说“天命谓之性,率性谓之道”里的“性”是自天而来的阳气。中国文化中理解宇宙模式天与地是对应的,情的阴气就来自大地才能对应。天地之气在我心中,性与情都收摄于人的心中。这样心中的心意就有两种,一是性善之意,一是情欲之意。《说文解字》中说:“志”,意也。“意”,从心察言而知意。注意这里“意”,是“从心察言”,而心中意向可有两种:一个是“性”主导的,一个是“情”主导的。“志,气之帅也。”那么这里的气,也将有两种,一个是性主导的,一个是情主导的。但从“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持其志,不暴其气”,这里的“志”他强调的是性主导的“志”,而“气”也是“性”支配下“情”的发出,以性节情,避免情欲肆意妄作。“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这也是心中性情互动的延伸表达,这里的“气”实际指的是血气之气。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孟子养气,养的就是天命之性统领的气,而天命之性就有善性。孟子“浩然之气”的根基就是建立在性“善”基础上,“浩然之气”也就不是一般情欲发出的血气之气了。
是不是如此呢?我们再看下“养浩然之气”的下文:“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11] 可见,孟子描述的浩然之气:其一、至大无外,至刚不屈挠,充塞天地之间,并说以“直”养无害。《说文解字》上说:“直,正见也。”按照《中庸》来说,人一生应持之以恒地坚守正见,用心行事要做到真诚;其二、“浩然之气”应“配义与道”。这里“义”、“道”之间是“与”字,而不是“或”字,说明这里的义与道是并列的。朱子注说:“义者,人心之裁制。道者,天理之自然。”如按朱子解释,那么道性应该和“善”对应。天性就是大本之善性,而人性本善在孟子心之四端说中是自明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12]这是孟子学说确立的根本。道性之“善”是孟子养“浩然之气”首要强调的。但他不停留于天道自然运化层面,他又引入了“义”字,他说浩然之气“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这就把人的能动性提出来。如何“集义”呢?做到行事问心无愧就可以了。如何做到问心无愧呢?就是做到心中性情相宜,以心中性情相宜之理,格外在事物之理,做到事事中和,循序渐进落实“集义”,也就是行善积德了。可见,“道”的先天之善与人后天集义之善,是孟子养气的重要力量之源。在道与义的关系上,他强调“心勿忘,勿助长”,就是强调时刻不要忘记要遵循自然善性,同时也不要放弃后天努力集义累善。不遵循自然善性容易失道,放弃后天的“集义”那是失义,没有道义的支撑的“善”就难以保全持养,“浩然之气”也就容易气馁了。孟子说“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就是认为告子只从“知言”即用语言表达出的自然之理,而忽视“集义”累善的主动作为。可见,仅“知言”养“浩然之气”就不全面了,“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才可以说得通。朱子“知言”后才尽心也就有局限性了。
从知言、知心并举到仁、智双修
我们再看看“言”与“心”关系:“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13]这里看出孟子认为言由心生,要知言,要先知心,即明了心中情性关系之理,了解性情阴阳对立统一的规律,明了我心收藏万有之理,以万有之理(根本规律)求解世界具体事物运行之道,方能迎刃而解。以此来洞察他人言语中的病灶,才能了解对方心性残缺圆满程度,才得以识人用事。因此欲求知言、知行,先需明心见性,才不至游走于诐辞、淫辞、邪辞、遁辞而不得解脱。
因此“养浩然之气”,贵在知心之善、积心之善,用此圆满清明之心,才能知言、知人,行出诸义,如此,形成良性循环。孟子的“我知言、我善”,其实对应着的正是孔子说的智与仁,“知言”对应着智,“善”对应着仁,仁智双修才是孔孟儒家一脉相承的修身法门。孟子“知言养气章”强调的勇,也是《中庸》中“三达德”之一,落实这一德的前提是归依仁智,仁智双修到一定功夫才会有大勇,而孟子不赞成北宫黝、孟施舍的匹夫血气之勇,他的目标是超过仁弱而智强的子贡和仁强而智弱的曾子,追求的是孔子仁智都强的圣人之境。朱子有别于孟子,从他对《大学》中明德路径的理解也可以看出,他认为“格物”是穷尽物性之理。实际上“格物”本意应该是以节制心中情欲为取向的,司马光就是这样理解“格物”的。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以性约情的果效。“致知”的“知”指的自然之善,这才是真知、真理,而不是朱子知识之理。这也是子思子、孟子之所以把“明乎善”作为“诚”的条件。朱子本有“心统性情”说,但如继续深挖心统性情的要义,实是性统情,阴阳互抱,心中性之极致就是情欲未发之时,周敦颐的无极太极说倒是能形象表达孔孟思想。无极为创生天地前,太极为有天地。天地之道在人心表现天道为性、地道为情。性情相倚相合,不能因性废情,也不能因情废性。程朱“存天理,灭人欲”不合天地统一之道,李泽厚的“情本论”又走向了程朱的反面,还是孔子的“随心所欲,不逾矩”表达更为妥帖。
孟子“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实际是孔子“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另一种表达,其本质都是以追求仁智的极致境界。求仁需要固守言行真诚,求智需要知言有法。因此,孟子在后文中列举伯夷、伊尹、孔子之仁的不同境界,进一步强调以仁养气取向。并引孔子学生评价孔子的仁智极致境界:“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江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14]礼是智的表现,乐是仁的表现,礼乐双行,就是仁智双修。孟子通过宰我、子贡、有若的评论,回归他的仁智双修主题。可见,孟子的“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才是他要表达本意,也是我们人生追求的方向,朱熹之道误导七百余年,才有三纲遮蔽五常,以致后人有礼教杀人之愤慨,就是因为出发点不从“仁”出发,而是从“智”出发造成的后果。黄俊杰、李明辉阐发的虽然详尽,但出发点、落脚点却如朱子一样,穷理尽性,对读者实践推动不足,倒是徐复观区分孟子与朱子走向,更有益于落实中华儒学之优长。我们今天需要超越程朱直返孔孟的明心见性、集义养善、知言启智走向,进而直抵仁智勇的极致境界——超越中西古今的天地之境!
[1][1]本文是中国教育部直属高校基础科研经费资助项目及武汉大学国家骨干教师访学项目(论语、道德经与大学生德育关联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1] 徐复观在《中国思想史论集》一书中,阐发独到,超越程朱,文章发于1959年。2004年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他的论集。李明辉的《孟子重探》一书中《<孟子>知言养气章的义理结构》。该书是由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1年出版,该文1996年已经出版在台湾中研院文哲所出版在他主编的《孟子思想的哲学探讨》一书中。黄俊杰著的《孟子思想史论(二)》一书由1998年由台湾中研院文哲所出版,两书对知言养气章都有专论。他们两位在论述中均是旁征博引,历数名家的观点,尤其黄文结语中也点出了“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一语的重要性。
注:本文是中国教育部直属高校基础科研经费资助项目及武汉大学国家骨干教师访学项目(论语、道德经与大学生德育关联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版,第231页。
[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版,第8页。
[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版,第50页。
[5]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版,第230页。
[6]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216页。.
[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版,第18页。
[8]孙希旦.礼记集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7,第399—505页。
[9]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216页。.
[10]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09,第216页。.
[11]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版,第231页。
[1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版,第237页。
[13]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版,第232页。
[1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版,第2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