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文帝之死考释
张熊
〔摘要〕本文围绕隋文帝是否被弑这一历史公案,从关陇集团内部各派势力之升降及中央、地方之对立等角度对仁寿宫政变前后的背景进行分析后,认为:在内外压力交织的情况下,杨广储君地位面临威胁,而导致隋文帝被杀。另外从相关人物之死因,以及从隋末农民起义者、唐初统治者对此事态度来看,足证隋文帝确被杨广所杀。隋文帝被弑真相被掩盖原因与史书笔法、唐初政治形势以及隋文帝被弑这件事本身的社会流播范围等有关。
〔关键词〕:隋文帝、仁寿宫、关陇集团
隋炀帝作为隋唐史上的重要人物,近年来,对其研究已越来越受到重视〔1〕。关于他是否弑父夺位之事历来争论不休,许多学者写了相关论着,并形成各种不同观点〔2〕。但由于各人立论及写作侧重点不同,诸说亦有可商榷之处。因此该问题仍有探讨之必要。笔者拟从以下几个方面对这一问题进行论述:
1、 从隋代关陇集团内部各派势力之升降及中央、地方之对立角度对仁寿宫变前后史实加以考释。
2、 对相关人物之死因的解释。
3、 关于隋唐之世对隋文帝被弑问题的反应。
4、 隋文帝之死真相被掩盖的原因。
一
陈寅恪先生在考察唐代政治时曾注意到,唐代“皇位继承终是摇动不固定之事”,“太子之嗣位不得不别有拥戴扶立之元勋”〔3〕。用以考察仍执行“关中本位政策”之隋代开皇间东宫易储之争仍有其适用性。但值得注意的是有隋一代政治,一位妇女(独孤后)也在他们中充当了一种重要角色〔4〕。因此研究开皇年间储位之争问题,各方是否有关陇集团之核心人物以及独孤后支持实为关键。
开皇元年(公元581年),杨坚称帝后,杨勇即被立为太子,一直到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被废,居储位长达20年之久。如以杨勇被支持的情况为标准,可将其划为两个阶段:
开皇元年至开皇九年为太子杨勇地位较为巩固时期。考究其地位能较为巩固的原因,与隋文帝之支持与信任实分不开。其次此段时间杨勇与独孤后关系处理得好,尚无矛盾之痕迹,以及诸弟年纪小,尚还不能构成威胁。这些前人已经多有所论及,不再加以赘述。值得注意的是,杨勇获关陇集团之核心人物支持,实也为其政治地位巩固之重要原因。如高颎为开皇初之重臣,从开皇二年至十九年任尚书左仆射,加上与独孤家族的特殊关系,权倾一时。其子高表仁娶太子勇女。其政治上党附太子勇当无疑〔5〕。另一朝臣贺若弼也夸口:“皇太子与己,出口入耳,无所不尽。”〔6〕贺若弼平陈后,贵极一时,也足为太子勇之有力支持者。从以后文帝废太子勇时所下诏书来看,其它支持者当不为少数〔7〕。因取得关陇集团首要人物之支持,杨勇太子地位暂得以巩固。但此时杨勇有一最大失策之举——与杨素结怨。关于杨勇与杨素如何结怨,查考史书,已无明确记载。只有从有关材料加以推测。杨广曾遣宇文述游说杨约,有“储宫以所欲不行,每切齿于执政(杨素)”之语,杨约也提醒其兄(杨素)“一旦有变,令太子(杨勇)用事,恐祸至无日矣”〔8〕。由此可推知两人结怨之深。杨素作为关陇集团之新势力,在隋代地位呈直线上升趋势,翻阅史书,其仕进情况如下:开皇四年,御史大夫;开皇十二年,代苏威为尚书右仆射;仁寿元年,为尚书左仆射〔9〕。迅速成为关陇集团中的核心人物。此外,其兄弟、儿子并为列卿,势力遍及中外。杨勇与其结怨树敌,促使杨素为身后计,倒向晋王广集团,成为其夺嫡之重要支持者。轻易与朝中大臣结怨,此诚为杨勇集团一重大失误。
开皇九年至开皇二十年为另一阶段,太子勇地位开始受冲击,直至被废告终。开皇九年前杨勇虽由于文帝及关陇集团之核心人物支持,并与独孤后相安无事,而储位暂得巩固。但随着日久,由于杨勇行事上的随意性,在德行上开始表现出失误,如其“文饰蜀铠”,而为文帝所不快。以后,由于冬至百官朝东宫事件及选侍卫问题,使文帝对太子勇“渐生疑阻”〔10〕。此外,杨勇在处理婚姻问题上“率意任情”,专宠小妾,未谙关陇集团中婚姻之要义,引起文帝及独孤后不满。特别是独孤后,更是“遣人伺察,求勇罪过”〔11〕。由此母子间矛盾产生,昔日两人间相安无事局面已荡然无存。同时,太子勇在关陇集团中之支持者,如贺若弼等,或黜或逝,已渐稀少,而作为最有力支持者的高颎也因与独孤后有矛盾,而始被隋文帝夫妇所防范。在这段时期内,作为新的集团——杨广集团逐渐兴起。杨广在开皇九年统大军灭陈,接着又被拜为太尉,镇守扬州。凭借军功,已取得夺嫡之重要资本。同时,杨广还广泛笼络关陇集团人物,如宇文述、郭衍、张衡等〔12〕。并通过宇文述交游杨约,并得以交接杨素,晓之以利害,进而取得杨素之支持〔13〕。杨广更以其矫饰,取得独孤后欢心,在夺嫡斗争中取得重要砝码。在独孤后运作下,文帝已潜生易储之意。但这一动向遭到高颎强烈反对,史载文帝就易储问题咨于高颎,“颎长跪曰:‘长幼有序,其可废乎!’上默然而止”〔14〕。高颎以宗法伦理为由,暂时得以阻止文帝的易储计划。却引起独孤后不满,在其扇构下,最终文帝于开皇十九年,终将高颎罢黜。
在高颎被废,尚书左仆射空缺情况下,杨素于开皇二十年为尚书右仆射,成为政治中枢之核心。同时考察此间作为政治决策中枢的三省长官:尚书省右仆射为杨素(任职于开皇十二年——仁寿元年)、门下省纳言为苏威(任职于开皇十四年——仁寿元年)、内史令为齐王暕(任职于开皇十九年——仁寿元年)〔15〕。三人中,苏威无明显政治倾向,可不论。齐王暕(杨广子)、杨素之政治倾向明显在杨广一边。可见整个政治中枢为杨广集团所控制,标志着关陇集团高层已完成其新的人事更替。
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的一次宫廷宴会在杨广夺嫡过程中具重要意义。在宴会上,杨素于独孤后面前盛赞晋王广之德,“以揣后意”。“后泣曰:‘公言是也!吾儿大孝爱,每闻至尊及我遣内使到,必迎于境首。……岂若睍地伐(杨勇)与阿云对坐,终日酣宴,昵近小人,疑阻骨肉!我所以益怜阿 (杨广小字)者,常恐其潜杀之。’”〔16〕独孤后通过对二子德行的对比倡明废立之意,“素既知后意,因盛言太子不才”〔17〕。在了解到朝中重臣杨素意见后,后“遂遗素金,使赞上废立”〔18〕。通过这次沟通,使得宫中、府中在易储问题上已俱为一体。杨勇被废已成定局。之后,杨素等人通过各种手段构成杨勇之罪,最终在开皇二十年十月废太子勇为庶人,十一月,立杨广为皇太子。结合《隋书》各传可以看到,开皇二十年废杨勇过程中,只有左卫大将军元旻、太子冼马李纲对废太子事提出过反对意见,其它王公大臣竟无一人持异议。由此可见,太子勇已彻失关陇集团支持,焉有不败之理。
杨广集团虽在开皇年间夺嫡斗争中取得胜利。但在仁寿二年(公元602年),作为在朝政中具有重要影响的独孤后死去。使得杨广集团失去宫中有力支持者,并已无法遏制各反对力量的兴起。对此,杨广深有忧虑。史载,文献后死后,“上令上仪同三司萧吉为皇后(文献后)择葬地,……(萧吉)退而告族人萧平仲曰:‘皇太子遣宇文左率(宇文述)深谢余云:‘公前称我当为太子,竟有其验,终不忘也。今卜山陵,务令我早立。我立之后,当以富贵相报。’”〔19〕由这段材料可窥见其真实目的:盼其父早死,好早日即位。由是可看出杨广希冀早日完成权力转移的急迫心情。
杨广集团首先遭受来自朝中及地方官员的舆论压力。就在文献后死去当年,朝中和地方官员纷纷上书,为太子勇被废叫屈。特别是贝州长史裴肃上表请照东汉东海王之故事,封废太子勇为王,对文帝触动极大。由此文帝也心知杨勇被废,“不允天下之情”,于是征肃入朝,“具陈废立之意”〔20〕,可见文帝对废太子勇一事仍心存犹豫。紧随其后,朝中一些官员也相继发难,这些人物以梁毗、柳彧、李纲等人为代表。他们的主要活动是反对杨素。杨素自仁寿元年拜为尚书左仆射后,权势急剧膨胀,宗族子弟并为列卿,朝内外无人可比,又打击异己,权倾一时。由此招致朝臣不满。首先起来揭发杨氏的是梁毗,他在所上封事中对杨素之擅权有深刻揭露:“忤意者严霜夏零,阿旨者甘雨冬澍,荣枯由其唇吻,废兴候其指麾。所私皆非忠党,所进咸是亲戚。子弟布列,兼州连县。天下无事,容息异图;四海稍虞,必为祸始。……陛下若以素为阿衡,臣恐其心未必伊尹也。”〔21〕对此揭露杨素专权的上奏,文帝初还不信,将梁毗下狱,并亲加审问,梁毗因奏言杨素在太子、蜀王被废时,唯其“扬眉奋肘,喜见容色”〔22〕。梁毗言辞謇謇,不由文帝不信。使其始对杨素之专擅也有所觉察。从而以“外示优崇,实夺之权〔23〕”之策,架空杨素。由是,“杨素终仁寿之未,不复通判省事” 〔24〕。同时又对杨素关系亲密者,如薛道衡、杨约外放,从而剪除其党羽,暂时抑制住其膨胀的势力。针对作为杨广集团头号人物的杨素的一系列行动,足以削弱杨广集团。
在文帝支持下,以柳述、元岩为代表的新势力也在兴起。柳、元二人并属关陇集团中之汉族大族,他们通过与皇室联姻,在文帝扶植下,得以参预政权。随着杨素被疏远,文帝将二人推上参掌机要的地位,成为文帝晚年实际的执政。因此有必要考察其与杨广集团之关系。两人中,柳述尤应注意,《隋书》载柳述在娶高祖女兰陵公主前,“晋王广欲以主配其妃弟萧玚,高祖初许之,后遂适述,晋王因不悦。及述用事,弥恶之”〔25〕。又柳述为吏部尚书时,“怙宠骄豪,无所降屈”,“杨素时称贵幸,朝臣莫不詟惮,述每陵侮之,数于上前面折素短。判事有不合素意,素或令述改之,辄谓将命者曰:‘语仆射,道尚书不肯。’素由是衔之”〔26〕。由上可看出,因为柳氏与杨素交恶,在政治上决不会持支持杨广集团之态度。因此,对杨广集团来说,存在一个与之相左的执政势力,则成为其上台的一大障碍。
杨广为太子后,还面临来自镇戎地方的诸王之反对。隋自开皇代周以来,为加强对天下控制,在一些重镇,常由皇子出镇,且诸王都拥有统兵权,权重一时。也造成时人所论的“太子卑弱,诸王擅权”〔27〕局面。杨广即在此背景下,以藩王身份夺得太子位,因此其为太子后,不得不重视来自诸王的挑战。在文帝诸子中,秦王俊于开皇二十年已死。能对太子地位构成威胁者,一为蜀王秀,杨秀自出镇蜀以来,势力日盛,在太子勇被废后,“晋王广为皇太子,秀意甚不平”〔28〕。杨广对此也有所察觉,因而采取先发制人手段,“阴令杨素求其罪而谮之”〔29〕。使蜀王秀于仁寿二年十月被召回长安,随即亦被废为庶人。其次为汉王谅,汉王谅在开皇十七年,出任并州总管。关于并州的地位问题,有必要在此附带论之。北朝自元魏分裂以来,并州地位日升,成为各方争夺目标。如周,隋之际尉迟迥反叛时,曾提出与镇守并州的李穆联兵,遭拒绝。后李穆归顺杨坚,使尉迟迥的反抗在短期内即告失败,可为明证〔30〕。入隋后,并州又兼有抵御突厥之重任,并因邻近关中,地位更显重要。不仅镇守官员地位显赫,“并州总管必属亲王,其长史、司马亦一时高选”〔31〕。其所辖范围也更广,“自山以东,至于沧海,南拒黄河,五十二州尽隶焉”〔32〕。由是可见其地位不同于其他方镇。杨谅凭此天下险处,在太子勇被废后,已“阴有异图”〔33〕。其后,更以御突厥名义,修军整武,招纳思乱之徒,扩充私人武装,意欲进则争夺天下,退则割据一方,反迹已彰显。时间一久,杨广集团如不速加抑制,难免成尾大不掉之势。同时,值得指出的是,太子勇虽废,但由于文帝晚年政治上之反复不定,仍有可能重登太子位,有其潜在威胁。
从以上对仁寿年间政治形势的分析来看,在此短暂的四年中,由于独孤后之死,使杨广集团已无法抑制其它集团兴起。更由于其成员杨素之露骨的专权,引来朝内大臣攻讦。作为能制约各方力量之人物——隋文帝,出于专制需要,则采取扶植新势力政策,关陇集团内部各派势力面临新的升降。杨广之储君地位仍不稳固。同时,在文帝纵容下,任由镇守地方之诸侯王势力膨胀下去,难免会成为杨广即位后之大患。在此情况下,要实现对地方的宰制,只有趁其准备未足时,以操持主权之关中政府力量,迅速扑灭汉王谅势力。而要完成此任务,实不得不通过中央革命之形式得以实现。在两个偶然事件影响下,弑君事件终于在仁寿宫这样一个特定地方(远离京城,易于控制)、一个特定时间(文帝病重时)发生。
仁寿宫,位于今陕西凤翔麟游境内。文帝于开皇十三年开始营建,宫内置有府库宫室等。建成后,从开皇十五年开始,文帝几乎每年都要去仁寿宫,在此处理政务,作出决策,因此仁寿宫已成为文帝晚年进行政治活动的主要场所。因仁寿宫建于山上,绝山构殿,决壑为池,又离京城较远。因此极易控制。仁寿四年(公元604年)正月,文帝幸仁寿宫。夏四月乙卯日(此月丙寅朔,无乙卯日)病发,七月乙未(8月1日),日清无光。预示文帝已处于病危中。甲辰日(8月10日),“文帝卧于仁寿宫,与百僚辞决”〔34〕,似乎马上就可以实现权力平稳过渡。但此时,却发生了两件意外事件。原来皇太子杨广“虑上有不讳,须豫防拟,乃手自为书,封出问素〔35〕”。杨素又“录出事状以报太子”,“宫人却误送上所”〔36〕,文帝看罢因而大怒。杨素到底写些什么,史书无载,已不得而知。但从文帝反应来看,肯定多有不逊之词,已触怒文帝。(杨素本已被疏,早为文帝所忌,不因此而收敛,反而如此猖狂,无疑给文帝抓住治罪的把柄。)同时,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文帝晚年所宠之陈夫人此时也在仁寿宫,和皇太子一同侍疾。“平旦出更衣,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得免。归于上所,上怪其神色有异,问其故,夫人泫然曰:‘太子无礼。’”〔37〕文帝闻此,不禁大骂杨广为畜生。一股受蒙蔽,受愚弄之情涌上心头。遂令召执政大臣柳述、元岩二人准备草诏改立太子。读《隋书•文四子传》不难看出,文帝诸子中,废太子勇、秦王俊、蜀王秀因各种问题致罪而被废,其中也含有德行不检之因素〔38〕。此时杨广之本来面目已暴露,可想文帝也会因此而废掉他。况且此时老皇帝虽行将就木,但头脑尚也清醒〔39〕。因此,如开皇二十年一样,再次更换储君也是可能的。果然,文帝令柳述、元岩二人拟诏召杨勇,意在再次立杨勇为太子。这对于杨广来说,这种结果是其所不愿看到的,也是其追随者杨素等人所不愿看到的。杨素为防止太子勇上台,于己不利,为身后计,所以才投靠杨广。对于改立太子事,杨素早已得信,立即矫诏执柳、元二人系狱〔40〕。接着又调宇文述、郭衍率军控制仁寿宫,又令张衡入侍。私捕执政大臣,私自调换禁卫,早已犯忌。逼得杨广集团不得不干下去,最后杀死在病中的文帝。杨广最终“合法”地掌握国家政权。文帝被杀后,杨广秘不发丧,派杨约控制京城,杀废太子勇。又以伪诏征汉王谅入朝,企图不战而下并州〔41〕,被汉王谅识破。汉王谅以诛杨素为口号,以未经充分准备之师起兵谋反。杨广闻此,立派杨素以关中之师征讨,迅速平定汉王谅之叛。随即贬谪柳述、元岩、梁毗等人,最终解除内外之威胁,实现了权力的过渡。
二
围绕隋文帝之死这一问题,几个人之死因也值得研究。
大业二年(公元606年),一代文才薛道衡被杀,天下人冤之。关于薛氏之死,唐代刘餗认为是炀帝忌才所致〔42〕。野史之说不足为凭。笔者认为,薛氏之死,根本上还是由于触犯统治集团忌讳所致。结合《隋书》各传,可以看到,薛氏曾经“久当枢要,才名益显,太子诸王争相与交”〔43〕,可谓炙手可热。这样的人物,炀帝应与其有所交接。并且薛氏与杨广集团主要成员杨素、张衡关系亲密。从仁寿年间,文帝在架空杨素同时,也贬薛道衡为检校襄州总管来看〔44〕,由是至少可证薛氏当与杨广集团有密切关系。大业二年,当年仁寿宫变早已成往事,炀帝之统治业已巩固。薛道衡在此时也回到京城。炀帝对此也很重视,谓内史侍郎虞世基曰:“道衡将至,当以秘书监待之。”〔45〕可见炀帝对薛氏仍是十分器重。谁知,薛氏本着对先帝的崇拜之情,上了一篇《隋高祖文皇帝颂》,文中只不过按惯例对老皇帝进行一番吹捧而已,由此触犯时忌。导致炀帝寻个借口,将薛氏下狱。此时,薛氏还心存幻想,以为小罪而已,还寄望于皇帝赦免,并嘱家人备席待宾,可炀帝已下决心置其于死地,最终将其杀害。此时仍大红大紫的人物张衡,又作为薛氏密友,为何不出面营救?因其明白,薛氏之死因,由于是犯了炀帝之最大忌讳,必死无疑。事后自己无可奈何对人说了句:“薛道衡真枉死矣。”〔46〕谁知也因此遭祸。炀帝为何怕人颂文帝,正表明其弑父而即位的心虚。
再看一下历来被认为是直接弑君凶手的张衡之死。在杨广集团中,张衡是唯一不同于他人之人,史载其有“骨鲠之风”〔47〕,因此在炀帝修汾阳宫时,极力劝谏。蓄谋已久的炀帝正愁找不着借口,便趁机贬谪张氏。后又因王世充之流落井下石,张衡为薛道衡叫屈事也被揭发,由是终被杀。死时大言:“我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48〕暗示出对助杨广夺位弑君的悔恨。
张氏之死,正应验了那句 “鸟兔死,猎狗烹”的古话。此后在隋恭帝义宁(公元617——618年)年间,张衡被赠为大将军,南阳郡公,谥曰“忠”。〔49〕由此,一些文章以“忠”是封建国家伦理道德基本准则来否定张衡是弑君凶手〔50〕。笔者对此心存疑义:617年,李渊起兵进占关中后,拥立恭帝。当年十一月改元义宁,到第二年五月唐代隋即改元,此年号前后仅用七个月。在此期间,天下群雄并起,世间纷争,为何偏偏要对前朝一个并不很重要的臣子加以赠谥?而高颎等作为隋朝重要人物,对其追谥反而在武德年间。要解释这个问题,暂已无法找到直接材料,只能结合当时之形势作一推测。从唐初形势来看,李渊集团已占关中,并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在群雄中,势力并不十分强大。还急需取得各地隋旧官僚支持〔51〕,特别是争取作为武功世族之关陇集团的支持,这也符合中国古代的用人原则“天下危,注意将;天下安,注意相”〔52〕。由是,在隋末已呈现解体趋势的关陇集团,出于唐统治者夺取天下的需要,在唐初又有一重新纠合的过程〔53〕。其重要手段有大赦、封官许愿和大加赏赐〔54〕。其实除以上政策外,还有追谥追赠已死隋朝官员的政策。查考史传,重要的有武德元年对高颎 、贺若弼、薛道衡等人的追谥〔55〕。同年对李金才、李敏的追赠〔56〕,以及对隋蔡王智积子孙的赠官〔57〕。又《全唐文》有陈子良《为王季卿与王仁寿书》,是陈子良代王季卿写信招降王仁寿。王仁寿当时为隋将军,贺若弼的外甥,为招降王仁寿,陈氏在信中极力介绍唐追谥贺若弼的情况及授贺氏子孙为官事〔58〕。可证唐王朝正是以此手段来拉拢关陇集团成员。从张衡自身条件来看,张氏交往极广,如唐初功臣房玄龄之父房彦谦、薛收之父薛道衡都与其有交往。凭张衡这些条件,唐初统治者亦不得不重视其利用价值。以此推论之,张氏被谥为“忠”,只是特殊情况下的政策而已,不足为奇。所以笔者认为,尽管张衡有“骨鲠之风”,也曾经极力劝谏君主,又被谥为“忠”,但这与其作为弑君凶手当为两码事。他作为弑君凶手的事实不容抹杀。他的经历也正显示出历史人物的复杂性。
杨素作为夺嫡弑君的主要谋主之一,虽然通过仁寿宫之变,暂时得以保住其地位。但是功高震主,同时又是政变的参与者,杨素也成为炀帝要铲除的对象。史载,杨素病重,炀帝派医官医治,私下又盼其早死。杨氏心知其意,所以不食药而死。死前对其弟杨约曰:“我岂须更活耶。”〔59〕杨氏死后,炀帝云:“使素不死,夷其九族。”〔60〕从杨素这些反常表现,及炀帝反应来看,当与仁寿宫变有关。
三
一些文章在论述隋文帝之死时,否定隋、唐时时人有炀帝弑父之说,凭此作为证明文帝不是为杨广所杀〔61〕。笔者在阅读史书时,发现多处材料,前人多未注意。因此搜集相关材料,罗列于此,作为文帝确系被杀之新证。
祖君彦《为李密檄洛州文》云“先皇大渐,侍疾禁中,遂为枭獍,便行鸩毒,〔于是罪〕祸深于莒仆,衅酷于商臣,天地难容。”〔62〕按:枭獍:一种子食母的鸟。多喻弑君弑亲的行为。祸深于莒仆:见《左传•文公十六年》,太子仆弑莒纪公事。衅酷于商臣:见《左传•文公元年》,商臣弑成王。此文为祖君彦为李密发布的檄文,用两个典故,隐而不讳点明炀帝有弑父行为,并且作为其十大罪状之首。以李密与杨素父子的亲密关系,当知仁寿宫变的真相。
唐太宗《谕侍臣绝谗构论》云:“隋太子勇抚军监国凡二十年,早有定分。杨素欺主罔上。贼害良民。使父子道灭。逆乱之源,自此开矣。隋文既淆嫡庶。竟祸及其身。社稷寻亦覆败。”〔63〕由太宗此语来看,文帝当被杀无疑,其祸源在于隋文帝混淆嫡庶所致。
又据《旧唐书•杨纂传》载:“元禧,尚食奉御。元禧颇有医术,为则天所任。尝忤张易之之意,易之密奏元禧是杨素兄弟之后,素父子在隋有逆节,子孙不合供奉。则天乃下制曰:‘隋尚书令杨素,昔在本朝。早荷殊遇,禀凶邪之德,怀谄佞之才,惑乱君上,离间骨肉。摇动冢嫡,宁唯掘蛊之祸,诱扇后主,卒成请蟠之衅。隋室丧亡,盖惟多僻,究其萌兆,实此之由。……其杨素及兄弟子孙,并不得令任京官及侍卫。’于是左贬元亨为睦州刺史,元禧为资州长史。”〔64〕按:请蟠之衅,典见《左传•文公元年》,商臣以宫甲围成王,成王请求食熊蟠而死。须注意的是元亨、元禧为杨素兄弟杨岳之孙。从此则材料中,不难看出以下问题:在无人知道元禧等为杨素兄弟之后代前,杨氏兄弟能安然作官,一旦被张易之奏上其为杨素后代时,立即被贬。由是推知,杨素参与弑君之事确属事实。也为李唐武周统治者所认可。
另据《资治通鉴》载:“上(太宗)屡请上皇(高祖)避暑九成宫(按:即仁寿宫。唐代改名九成宫,又名万年宫)。上皇以隋文帝终于彼,恶之。”〔65〕长安皇宫中,不知多少帝王终于斯,高祖能坦然居之。却独恶九成宫,正以文帝不善终也。
四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隋文帝确系为其子所杀,炀帝正是通过弑父手段才得以登上帝位。但其真相为何在史书中无明显记载,最终导致其成为一大疑案呢?对这一问题,前人已有较多看法:郑显文认为是唐统治者为表明自己政权合法性,极力诋毁前代统治者的产物〔66〕。而王光照则认为是唐太宗为消除自己夺位影响所做手段〔67〕。上述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还不足,试在此补充几点,作为对前人的补充。
首先,是古人在作史时讲求所谓“春秋笔法”,要为尊者讳,为贤者讳。已一直成为传统。因此,唐人作《隋书》时,因文帝贤明,书文帝之死过程中有传疑之笔当属自然。而炀帝因其残暴,史臣直书其被杀,亦属自然。还须注意的是,古人在写作习惯上,作史和作文亦有区别,唐人在写《隋书》时,书文帝之死,多方进行讳饰。但在其它场合则又有其它看法,如上所列唐太宗之上谕,武则天的诏书。都确认文帝确实被杀。而后之读史者不辨两者区别,一味依赖《隋书》语焉不详的记载,也就造成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
其次,与唐初政治形势有一定关系。前面在论述张衡之死时,曾论及唐初为夺取天下,有采取追赠、追谥隋代高官以争取关陇集团之举措。同时,唐统治者还广泛纳降来扩大力量,连当年参与江都弑君的人也在其中。象裴虔通,作为江都弑君凶手之一,降唐后,被授徐州总管,封长蛇县男〔68〕。从贞观二年所下“将牛方裕等除名流配”的诏书来看,其它参与者在唐朝初也多有封赏。由是表明,唐初统治者一心只为夺取天下,广泛招纳武人,即使弑君凶手也一并委用。对炀帝江都被杀尚且不闻不问,更无暇去顾及当年仁寿宫所发生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使得当年仁寿宫发生的事已鲜为人知。
到贞观初年,在赢得天下后,出于加强新王朝合法性之需要,唐太宗采取一系列手段以建立权威。如大规模修书、打击突厥及贬抑前朝逆臣(大多为参与江都弑君者)、褒奖忠臣等活动〔69〕。关于贬抑逆臣的重大事件有:贞观二年诏贬裴虔通〔70〕。同年七月,诏贬曾参与江都弑君而尚在之人,如牛方裕、薛世良等〔71〕。贞观七年,诏禁锢宇文化及等二十八人之子孙〔72〕。但这一系列行动中,没有对隋文帝被弑事作出反应。只是太宗在私下有所提及。为何太宗没有对隋文帝被杀问题作出较多的关注?这只能从两次弑君事件的社会流播范围来分析。文帝被害发生在郊野之离宫中,知情者不多,只限于当年的参与者以及与之有关系的人,如前所示,象薛道衡这样的官员就因不知其中内情而糊里糊涂送命。到贞观年间,由于此事发生已久,并且当年的参与者基本上都死尽,为新王朝竖权威运动造势的价值已很微小。而江都宇文化及等弑君事件则不同,其发生在乱世时,天下皆知。又因年代较近,当年参与者大多尚存。因此,贬抑这些逆臣,更能造成影响,更能起到竖立权威,“励臣节”作用〔73〕。受此影响,在修《隋书》时,史臣对二人被杀分别作了不同的处理。到武则天称帝后,再次出于贬人竖威的目的,才旧事重提,下诏贬抑杨氏兄弟,隋文帝的被弑问题才再次被提及。
附记:近读陈寅恪先生《武瞾与佛教》(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三联书店2001年版)。其文引南宋僧人志盘所著《佛祖统记》述及佛教徒为炀帝弑父弑君作辩护,将其比作阿阇王,炀帝作为弑君之暴虐之主,在佛教中地位远高于其他中国帝王的有趣现象。陈先生怀疑其书所论出于唐代天台宗相承之微言。其后,周一良先生在《佛教史观中之隋炀帝》(收入《魏晋南北朝史论集》,中华书局1963年版)一文中,也对此有所论及。足证隋唐时不仅农民起义领袖、李唐武周统治者认为隋文帝确系杨广所杀。而佛教徒也持此说,并出于一定目的,为炀帝弑父作辩护。此点以往研究此问题者多未注意,特附记于此。
〔28〕〔29〕〔32〕〔33〕《隋书》卷四十五《文四子传》,第1242页,第1244页。
〔30〕张国刚主编《中国历史•隋唐辽宋金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4页。
〔31〕《隋书》卷五十六《宇文 传》,第1390页。
〔34〕《隋书》卷二《高祖纪》,第52页。
〔35〕〔36〕〔59〕〔60〕《隋书》卷四十八《杨素传》,第1288页。
〔37〕《隋书》卷三十六《后妃•宣华夫人传》,第1106页。又参见卷四十五《文四子传》,卷四十八《杨素传》。各处所记皆相似。有人认为此事只为宣华夫人一面之辞,可信度不高。笔者认为,宣华夫人在杨广夺位过程中,“颇有力焉”,与杨广关系密切。但其为陈宣帝之女,出生于“华夏正统”所在之江左。当不知北朝胡俗,遇如此突发事件,有这等神情。当属自然。由此证此事当属实。
〔38〕陈凤霞:《从文化伦理角度看隋初太子废立之争》,《江西社会科学》2002年第7期。陈文认为杨勇因德行不检而遭黜。德行问题因隋代深刻政治文化背景而具有特殊性。
〔39〕《隋书》卷六十八《何稠传》,第1597页,卷七十八《卢太冀传》,第1769页。文帝临终前时还不忘释放卢太冀这样微不足道之方士,以及向何稠作不少交待,由此可证。
〔40〕参见《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以及卷四十五《文四子传》,卷四十八《杨素传》,卷四十七《柳述传》。而卷三十六《后妃传》却载:“述、岩出阁为敕书讫,示左仆射杨素,素以其事白太子。”此处与以上几处有出入。笔者按:杨、柳二人素已矛盾。且此诏关系重大,柳述不可能给杨氏看。
〔41〕据《旧唐书》卷五十九《屈突通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320页)载:“文帝崩,炀帝遣通以诏征汉王谅。先是,文帝与谅有密约曰:‘若玺召汝,于敕字旁别加一点,又与玉麟符合者,当就征。’及发书验,谅觉变。”笔者按:文帝临终时,连释放卢太冀这样的小事犹在意,何况对藩王之诏书。况且关系身后天下稳定,竟如此大意。由是证文帝非正常死亡,也可推知,《隋书•高祖纪》所载文帝遗诏可能为杨广伪造。尽管如此,有学者也注意到此遗诏的历史意义,即开了唐代遗诏写作程式之先例。参见金子修一《从皇帝遗诏来看唐代的中央和地方》,严耀中主编《唐代国家与地域社会研究—中国唐史学会第十届年会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42〕刘餗:《隋唐嘉话》上卷,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页。载:“炀帝善属文,而不欲人出其右。司隶薛道衡由是得罪,后因事诛之,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43〕〔44〕〔45〕《隋书》卷五十七《薛道衡传》,第1408页。
〔46〕〔47〕〔48〕〔49〕《隋书》卷五十六《张衡传》,第1391、1393页。
〔50〕韩升:《隋文帝弑君与被弑说考证》,《学术研究》2000年第2期。
〔51〕贺润坤:《试论隋旧官僚对建唐的作用》,《青海师大学报》1992年3期。贺文具体考察了李渊争取隋旧官僚支持的政策。
〔52〕司马迁:《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00页。
〔53〕黄永年:《从杨隋中枢政权看关陇集团的开始解体》,《关陇集团到唐初是否继续存在》,见氏着《文史探微》,中华书局2000年版。黄氏在两文中,对陈寅恪先生的理论进行了修正,认为关陇集团在隋末开始解体,有一定道理,但认为在唐初不复存在,似不符合实情。因此也有人对黄氏观点提出质疑。参见李浩:《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第238—239页。
〔54〕崔瑞德主编:《剑桥中国隋唐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61页。
〔55〕〔56〕《旧唐书》卷一《高祖纪》,第7——8页。
〔57〕《全唐文》卷一《选用前隋蔡王智积等子孙诏》,中华书局1983年版。
〔58〕《全唐文》卷一百三十四《为王季卿与王仁寿书》。
〔61〕韩升:《隋文帝弑君与被弑说考证》,《学术研究》2000年第2期。韩文认为:农民起义军、唐太宗君臣均无人提及炀帝弑君事。进而以此否认当时无炀帝弑君说。
〔62〕《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二,中华书局1983年版。
〔63〕《全唐文》卷十,中华书局1983年版。
〔64〕《旧唐书》卷七十七《杨纂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675页。又《新唐书》卷三十一《杨弘礼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046页。
〔65〕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二,第1301页。
〔66〕郑显文:《隋文帝死因质疑》,《史学集刊》,1992年第2期。
〔67〕王光照:《隋文帝之死述论》,《中国史研究》1993年第2期。
〔68〕《隋书》卷八十五《裴虔通传》,第1894页。
〔69〕见赵翼《廿二史札记校证》卷十九,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02页,该卷有“褒贬前代忠奸”条,对唐初褒贬前朝臣子有所论及,但未注意武德间、贞观间各自的不同目的。另葛兆光也有所论及,参见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七世纪至十九世纪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2—74页。
〔70〕〔71〕《旧唐书》卷二《太宗纪》,第34--35页。
〔72〕《全唐文》卷5《禁锢乱臣子孙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2页。
〔73〕值得注意的是,《旧唐书》卷六十七《李靖传》载:“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总管,以后军期,靖薄责之,甑生因有憾于靖。及是,与广州都督府长史唐奉义告靖谋反。太宗命法官按其事,甑生等以诬罔行罪。”按:早在贞观二年(628年),唐太宗所下诏书来看,作为当年江都弑君参与者的唐奉义时官居广州都督府长史。而李靖伐吐谷浑事在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唐奉义参与高甑生诬告李靖谋反当在贞观九年或稍后。唐氏作为弑炀帝的参与者,名列贞观二年贬谪诏书中,但在贞观七年仍稳居广州都督府长史之职。可见,贞观二年所下诏书并未真正实行。一定程度上证明,唐统治者并未对炀帝被杀问题进行认真追究,更何况去追究文帝被杀的陈年老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