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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印双:李辅光墓志反映的政治文化现象

2013-01-21

李辅光墓志反映的政治文化现象

 

李辅光,两《唐书》无传。李辅光墓志可补史书之缺。王昶《金石萃编》卷一百六,录有墓志全文,且附录林侗《咸阳金石遗文》、顾炎武《金石文字记》、毕沅《关中金石记》、钱大昕《潜研堂金石跋尾》、武亿《授堂金石跋》的释评[1]。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卷六十九,增录洪颐煊《平津读碑记》跋语及陆氏按语、罗振玉《雪堂金石文字跋尾》卷四录有题跋。其中考证精当者,以钱氏为最。林氏录有赵子函《石墨镌华》跋语,甚略。顾氏之谬有二,其一,他认为志主“少选入内”,其实志主“入内”在建中初年(780年),元和十年(815年)志主去世时七十四岁,“入内”时已年届四十,“少选”谬矣;其二,他没有搞清楚志主是否是阉人,就发宦官嫁娶之论。其失在于粗,其长在于认识到唐时士人出于内侍之门的不少。钱氏考证崔元略昵宦、太原“三易节制”、河中“元戎四换”三事甚精,但考证崔元略昵宦事虽精,对辅光是否阉人缺乏考证,结论他亲昵李辅光属同类,谬矣。武亿考证铜冶使、图形省阁、李自良之死较精,但对白身内养、辅光诸子地位及撰书人的观念评断缺乏通解。洪氏对志主元和元年事考证精当,陆氏侧重弥补黄本骥的《古志精华》录文遗漏,很谨严。其它收录李辅光墓志的情况,可查阅杨殿珣编的《石刻题跋索引》。近年提及该墓志的有日本气贺泽保规编的《唐代墓志所在综合目录》,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下)元和083和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隋唐五代墓志汇编》北大卷2——55、北京卷2——48收录有志文。有鉴于前人之失,且有未发之覆,今节取志文,结合史书,再树新意。

 

一、良胄入侍,白身内养

李辅光入侍唐德宗朝,其时全国政局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内有宦官争权、藩镇兴兵,外有吐蕃入侵、回纥北凌。德宗力图扭转飘摇政局,实现中兴,选拔新人是他考虑的重要因素,《新唐书·德宗本纪》记:“建中二年庚申,置待诏官三千人。”足见其用人改革力度。

《李辅光墓志》云:“公讳辅光,字君先,其先京兆泾阳人也。曾祖望,皇京兆府华原县令;祖万靖,皇泾王府长史;父思翌,皇泾州仁贤府左果毅都尉赏绯鱼袋。公即果毅之第三子也。建中岁,德宗御宇,时以内臣干国,率多纵败,思选贤妙,以官正掖。故公特以良胄入侍,充白身内养,俄属皇舆巡幸,公于斯时,参时指顾,应对皆惬,遂赐绿,超授奚官局令,勋以元从之号。其年又迁掖庭局令。兴元初,辇入宫闱,公屡含天宪,复命之日,皆中机要。迁内侍伯。”[2]

志文说,李辅光以“良胄”进入内侍省,其实入侍关键因素是肃宗第七子泾王的提携。辅光祖父万靖是泾王府长史,深受泾王器重,辅光的父亲思翌,能荣任泾州仁贤府左果毅都尉,关键因素也在泾王。泾王名李侹,两《唐书》有传,他是肃宗十一子中很有能力的王子。他曾任陇右节度大使,德宗兴元元年去世。泾州,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县。泾州仁贤府是陇右节度大使节度的范围,可见辅光的祖父、父亲都是泾王的亲信。德宗在内忧外患的局势下,与血脉相连的叔父团结一致,也在情理之中。德宗用人之际,泾王举荐自己亲信子孙,德宗自然是信任的,也许他就是三千“待诏官”中的一员。

《新唐书》卷二百七记载:

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至四万,宦者黄衣以上三千员,衣朱紫千余人。其称旨者辄拜三品将军,列戟于门。其在殿头供奉,委任华重,持节传命,光焰殷殷动四方。所至郡县奔走,献遗至万计。修功德,市禽鸟,一为之使,犹且数千缗。监军持权,节度返出其下。于是甲舍、名园、上腴之田为中人所名者半京畿矣。

唐肃宗信任宦官李辅国、程元振引发地方将帅离心中央,信任骆奉先引发仆固怀恩之叛,信任宦官鱼朝恩,引发内外廷的矛盾。泾师兵变后,宦官窦文场、霍仙鸣统领左右神策军,于是诸方节度大将多出霍、窦,后又有宦官杨志廉、孙荣义干政。

唐内侍省本“皆宦者为之。”中唐以前,非阉人是没有机会进入内侍省的。但志中提到“白身内养”:“白身”一般解释为白身人,指无功名无官职的士人或已仕而未通朝籍的官员。[3]这里解释为内侍省成员品级,因衣着颜色也不同,如衣朱紫、衣绿、衣白,志主进内侍省时,地位是白衣身份,不久就“遂赐绿,超授奚官局令”。“内养”,原多指用于调理身体,用于人事较早见于《三国志·吴志》卷十《凌统传》,凌统死后,“(孙)权闻之拊床,起坐,哀不能自止。数日减膳,言及流涕,使张承为作铭诔,二子烈封,年各数岁,权内养于宫,爱待与诸子同,宾客进见,呼示之曰:此吾虎子也。”[4]中晚唐宦官多有养子,内养于内侍省,内侍省宦官家族化了。德宗想改变内侍省的权力格局,其思路也同孙权及宦官一样,选定亲信,内养于内侍省,充实神策军,德宗虽不以养子命之,其用意是明确的。志文“白身内养”一语双关。《新唐书·宦官传》云:“德宗惩艾(朱)泚贼,故以左右神策、天威等军委宦者主之,置护军中尉、中护军,分提禁兵,是以威柄下迁,政在宦人,举手伸缩,便有轻重。至剽士奇材,则养以为子;巨镇强藩,则争出我门。”反映正史史家识见是有局限性的。德宗用人,除继续延用内侍省宦官之外,还选了部分成员,“以良胄入侍,充白身内养”,改变内侍省成员结构,使内侍省内部有互相牵制的力量,有利于君主对军事的控制。正史史家缺乏对德宗朝内侍省成分变化考察,清代史家虽重于考证,但没有逃出宋贤精神的窠臼,考证有时代局限。今人严耀中《唐代中后期内侍省官员身份质疑》[5] 一文,对内侍省成员成分的变化辨析可谓谨严,然不敢下断语,实受对唐代中后期“宦官专权”千年评断影响。顾炎武云:“唐时士人,而出于内侍之门者,盖不少矣。”其论已可以部分拨乱反正,但限于对外廷任职士人评断,对入仕内侍省士人缺乏考虑。武亿注意到“元和长庆以来,高品白身之数四千六百一十八人。”认为“辅光充白身内养自是宦竖清质”。[6]在这个前提下,他又对辅光子既有内侍省官员又有外廷官员的现象,断语辅光凭借权力为非阉人的儿子们谋出路。既然儿子们能不阉入侍,为什么就想不到李辅光也没被阉呢?还是对德宗用人意图认识不清,为了江山,德宗不在乎所用之人阉与不阉,内侍省既是军政权力关键所在,只要便于自己控制,就是进入者都不阉又有何妨?元和长庆宦官品级之滥实由德宗良胄入侍之举。由此看来,中晚唐政治中,所谓“宦官专权”概念就需要重新认识,进入内侍省的“良胄”新势力,已经成为影响中央与地方政局的又一股内侍省力量。

 

二、朔垂购马,省费巨大

墓志云:“时有被虏入觐,将以戎马充献,数盈累万。国朝故事,每一马酬以数十缣帛,拒之即立为边患,受之即玉府空竭。公承命为印纳使,迎之朔垂,论以信实。交领之际,虏不敢欺,必以精良者□后充算,省费之校,亿兆相悬,生灵所资,安危是系,即公之于国,可谓有大功矣。”

墓志中提到市马地——“朔垂”,是指夏州的朔方县还是朔州呢?朔方县治所在今天宁夏灵武。朔州原指马邑郡后改为朔州,在今天山西北部。依马俊民、王世平观点:唐后期与回纥长期大规模的边地马市主要在河东。[7]这里“朔垂”应取朔州边境。

李辅光父亲李思翌,曾任泾州仁贤府左果毅都尉,辅光的军事才能是有家学基础的,影响中央神策军建设的最主要因素——马政,他是有认识的。唐中央大批购马的主要原因,是德宗为了加强皇权,推进中央神策军骑兵建设。此点可见于马俊民、王世平著的《唐代马政》一书。唐德宗欲弱化宦官的权力,派新进内侍省良胄子弟充任部分要职是必然的,派志主采购回纥马匹就是具体体现。志主被赐予这样立功的机会,是德宗帮助新成员确立权威所做的安排。

“北虏”指回纥,东突厥灭亡后,回纥尽占东突厥旧地,在北方势力最为强大。肃代时期,安史之乱、藩镇称雄、吐蕃寇边,期间回纥多次出兵“助唐”,赢得了边贸的优惠权。志中说的“国朝故事,每一马酬以数十缣帛,拒之即立为边患,受之即玉府空竭”,就是双边不平等贸易政策的具体体现,也是陈寅恪先生所论:“回纥自唐肃宗以后最为雄大,中国受其害最重。”[8]这是受害表现之一。

志中说李辅光被任命为印纳使,这里“印纳”其意分解即为“盖印纳入”。胡三省说:“所谓印马者,回纥以来与中国互市,中国以印印之也。”[9]盖印指在马身上盖印,盖印的马即选中买入。印纳使就是政府派往边贸马市采购马匹的全权代表。比如牛羊使就是掌管牛羊杂畜牧养的内侍省官员[10]。这是内侍省权力扩张后,德宗皇帝也只能顺应历史的发展,安排亲信进入内侍省,力图在内侍省内部改变权力格局,内侍省其它使职的大量出现,就是这种权力扩张后进行中央权力再分配的产物。洪颐煊《平津读碑记》认为印纳使是太仆寺的官。[11] 他是从职权的部门分属考虑的,没有考虑到德宗用意的深远性及用人的随机性,是教条之见。

志主到朔州边境采购马匹,采购数目“数盈累万”,“交领之际,虏不敢欺”、“省费之校,亿兆相悬”,可见此次马市交易,改变了不平等交易,唐方节约了大量费用。关于马价问题,马俊民、王世平著的《唐代马政》一书有论述,唐回两国边贸问题是制约两国边疆稳定的大问题,而马价问题实是关系边贸的主要因素。马、王二先生认为马价为一匹马绢价四十余匹基本正常。[12]《白氏长庆集》卷四十《与回鹘可汗书》:“览将军等至,省表,其马数共六千五百匹。据所到印纳马都二万匹,都计马价绢五十万匹。缘近岁以来,或有水旱,军国之用不免缺供,今数内且方圆支二十五万匹,分付达览将军,便令归国,仍遣中使送至界首。虽都数未得尽足,然来使且免稽留,贵副所须,当悉此意。顷者所约马数,盖欲事可久长。何者?付绢少,则彼意不充,纳马多,则此力致歉。马数渐广,则欠价渐多,以斯商量,宜有定约,彼此为便,理甚昭然。”[13]这里提到每匹马价绢二十五匹。马价是由购买力和供给量决定的,唐中央财力下降,回纥供马多,因此唐方要求延期付款,并对回纥供马数量上要求削减。陈寅恪先生认为前后马价不该差价太大,“颇疑回纥每年以多马贱价倾售,唐室则减其马数而依定值付价。”[14] 前半句是合理的,后半句未合实情。大和七年刘源说:“河西道侧近市滋生堪养牧马,每匹不过绢二十匹,下至十五匹。”[15] 比每匹值绢二十五匹的回纥马价还低。从这个层面上讲,回纥贩马还是赢利的。回纥是依靠武力执行不平等贸易政策的。如果公平交易,“省费之校,亿兆相悬”,是正常的。那么白居易笔下的数字是没有问题的。另外影响马价的政治因素也是不容忽视的,志文中马价降低与政治因素关系密切:建中元年,可汗易地健欲乘代宗之丧大举进攻,宰相莫贺达干谏阻,他对比了通好之利和虏掠之弊,并借机杀掉拒谏的可汗。维持和平局面,继续执行边马贸易。回纥内部政权易手时,唐赢得了回纥内部亲唐势力,取得外交上胜利。这是志主压低对方马价的前提条件。省费亿兆之功归于志主,只是通过表面现象来判定的,是撰书人溢美之词。

 

三、安抚邕管,政设守捉

墓志云:岭峤之南,渐于海日,邕管地偏狭人狡,□□□将有缺,溪洞连结为盗者,仅二十万众,王命稽拥,逮于周岁,遴道节使,咸请进讨。德宗皇帝且曰:以吾人伐吾人,克之非利。于是命公招谕,□□□驱,遽临所部,公乃讯诘疑惧,昭示恩威,浃辰之间,咸知所向。公素练兵机,具见腰岭,巡视川谷,占其要害,奏请于海口置五镇守捉,至今帖然,人受其赐。

“邕管”指西原蛮居住地,《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南蛮传》下记载:“广、容之南,邕、桂之西。有宁氏者,相承为豪。又有黄氏,居黄橙洞,其隶也。其地西接南诏。”受唐邕州管辖。邕州,唐置南晋州,后改名邕州,因州西南邕江而得名。治所在今广西邕宁县。

《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南蛮传》下记载: “至德初,西原蛮首领黄干曜、真崇郁与陆州、武阳、朱兰洞满蛮皆叛,推武承斐、维敬简为帅,僭号中越王,廖殿为桂南王,莫淳为拓南王,相支为南越王,梁奉为镇南王,罗诚为戎成王,莫浔为南海王,合众二十万,绵地数千里,署置官吏,攻桂管十八州,所至焚庐舍,掠士女,更四岁不能平。” “溪洞连结为盗”,“溪”指邕溪,在广西邕宁县北十里。“洞”指陆州、武阳、朱兰三地之洞。“溪洞”以典型地域特点,代指地域蛮族力量。

翻阅史书,发现西原蛮的入侵,与吐蕃有重大关联。吐蕃之患,陈寅恪先生曾论及:“吐蕃之盛起于贞观之世,至大中时,其部落瓦解衰弱,中国于是收复河湟,西北边陲稍得安宁。计其始终,约二百年,唐代中国所受外族之患未有若斯之久且巨者也。”[16]针对此大患,唐政府采取的策略,“夫中国与吐蕃既处于外族交互复杂环境,而非中国与吐蕃一族单纯之关系,故唐室君臣对于吐蕃施行之策略亦即利用此诸族相互之关系。易言之,即结合邻接吐蕃诸外族,以为环攻包围之计。”[17]这说了唐一方的策略,其实吐蕃也采取同样策略,每次进犯,与邻接大唐诸外族结盟进攻。“溪洞连结为盗”,就与吐蕃入侵背景有关。唐书肃宗、代宗、德宗三帝本纪反映,只要吐蕃进攻,就会有南部、西南、西部其它诸族或连壤吐蕃的本地军队起兵。邕管溪洞二十万联军,其实最大后台盟主是吐蕃。在《旧唐书·李传》曾提到他孙子徐敬业起兵反对武则天失败后,他家族大部被灭,有少数幸存者逃到胡越,并还提到五世孙率领突厥兵入侵大唐的事实。可见西原蛮、吐蕃的联盟与入侵,是有通了汉人实情人物存在的,否则也不至于危害那么重。

贞元十年,黄洞首领黄少卿,攻邕管。邻接邕管的藩镇,以邕管团练使孙公器为首,请求发岭南兵讨伐,也就是墓志说的“遴道节使,咸请进讨”。藩镇利用出兵机会,可以向中央申请军用物资,壮大自身实力。德宗皇帝则曰:“以吾人伐吾人,克之非利。”回绝地方藩镇的请求。一方面考虑藩镇坐大,一方面更关心都城的安危,尤其要考虑抵挡强敌吐蕃的进攻。中央最好采取远交近攻策略,也就是瓦解吐蕃的入侵联盟。派志主“讯诘疑惧,昭示恩威,浃辰之间,咸知所向。”志文反映,他的出使,成效显著。而《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南蛮传》下记“命中人招谕,不从,俄陷钦、横、浔、贵四州。”唐方以唐州刺史阳文为容略招讨经略使,讨伐黄少卿军队取得了重大胜利,撰主对志主有些言过其实。从志文说“公素练兵机,具见腰岭,巡视川谷,占其要害,奏请于海口置五镇守捉,至今帖然,人受其赐。”说明他的身份已经转为监军,军事胜利的果实,集中体现在他建议的“于海口置五镇守捉”上。守捉,唐制,军队戍守之地,大者称军,小者称守捉,其下则有城有镇,军、城、镇、守捉都设有使。

 

四、重镇监军,取信新君

墓志云:“献功未几,又属太原□帅李自良薨于镇,监军王定远为乱兵所害,甲士十万,露刃相守。公驰命安抚,下车乃定,便充监军使。前后三易节度,军府晏如,十五年间,去由始至。”

太原是大唐起家的建国之基,也是北御强敌,拱卫长安与东都的军事要地。从志文可见,太原守将李自良死后,监军王定远为乱兵所“害”(武亿考证定远未死),当时屯兵十万之众面临军事哗变的危机。志主奉德宗命安抚充任监军,稳定了大局。关于他任太原监军因缘,《宋髙僧传》卷五:“(贞元)七年,河东节度使李公自良复请于崇福寺讲,德宗降中使李辅光宣诏入都,与罽宾三蔵般若译乌荼国王所进华严,后分四十卷。” [106]说明他与李自良是过交往,他比其他人对太原的情况更了解。

他在太原的监军地位,墓志说“前后三易节度,军府晏如,十五年间,去由始至。”《旧唐书》卷一百四十八《裴垍传》:“杨于陵为岭南节度使,与监军许遂振不和,遂振诬奏于陵,宪宗令追与冗官。垍曰:以遂振故罪一藩臣不可,请授吏部侍郎严绶,在太原其政事一出监军李辅光,绶但拱手而已。垍具奏其事请以李墉代之。”志史互证,足见他在太原军政实力之强。钱大昕考证指“三易节度”李说、郑谵、严绶,“十五年”指贞元十一年至元和四年。

墓志又云:“元和初,皇帝践祚,旌宠殊勋,复迁内常侍兼供奉官。明年,银夏裨将杨惠琳,西蜀副卒刘辟,或以长帅薨殪,皆恃塞苦险,初有邀君之心,终成悖乱之迹。公密表请发当道步骑诛讨,功成之日,优嘉褒美曰:卿志怀嫉恶,情切奉公,继遣偏师,克平二寇,虽嘉将帅之勤,足见监临之效。拜内侍省内给事。中署之贵,宠极于此。寻因入觐,肯请留侍,乃充鸿胪礼宾使,又转内弓箭库使。曾不累月,皇帝以蒲津重镇,监统务切,复充河中监军兼绛州铜冶使。自元和四年至九年,元戎四换,交代之际,人心如一,斯盖公约己廉,与士信,静专动和,推安便务之所致也。”

唐宪宗登基后,将李辅光调回长安,迁内常侍,其实是新君主对这位军政实权人物的考核。洪颐煊考证志中“明年”为元和元年。这一年,在对待杨惠琳、刘辟叛乱问题上,展现了李辅光的忠心与监军才能,并且他还“肯请留侍”,以退为进,得到了新君信任。不久,又重新被委以军政重任,监军河中兼任绛州铜冶使。钱大昕考证“元戎四换”指王锷、张茂昭、张宏靖、赵宗儒。

 

五、内侍纽带,祸及唐亡

墓志云:“有子四:长曰希晏,前将仕郎、掖庭局宫教博士;次曰仲升,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子詹事兼殿中侍御史,充河东节度保宁军使;次曰希瞿,内养将仕郎、守内侍省内府局丞;次曰希升;并皆克奉规训,志存忠孝,懿勋茂绩,始见其进也。门吏晋州司法参军巨雅,以元略长兄尝宾于北府,以元略又从事中都,俱鲍内侍之德,将命录实,见托为志,勒之贞石,且无愧词。”

德宗为制约宦官权力,才引外廷的“良胄”入内侍省。为了保证“良胄”在内侍省能与实力派宦官家族抗衡,德宗也安排“良胄”子弟进内侍省,志主有两个儿子供职内侍省,他们与其它宦官家族子弟一样,享有了世袭的政治优先权。德宗通过非宦官成员子弟内侍化,其实是通过情感纽带,把地方监军维系在中央皇权之下,即保证了他们的忠诚,又收到了监军的实效,也实现分化宦权的目的。而李辅光在外监军,一方面增强了自身实力,一方面让自己的后代入侍,也保证自身家族地位的不衰落。

撰书人是志主的两位亲信,“门吏晋州司法参军巨雅,以(崔)元略长兄尝宾于北府,以元略又从事中都。”巨雅是他在监军太原时旧部,崔元略与内侍省关系,可参考钱大昕、武亿的考证,崔元略跟随志主任职中都(即河中)。从他们二人的身份,一方面可以折射出内侍省在外监军和在内庭势力营造的功效,另一面可以悟到中晚唐内侍省已经成为内廷与外廷、中央与地方联结的纽带。

    综上研究,李辅光墓志反映了唐德宗朝内侍省成分来源发生了重要变化,因内侍省是权柄所系,介入的力量已经不只是被阉的宦官,也有正常白身的涌入。依据“朔垂购马,省费巨大”、“安抚邕管,政设守捉”、“重镇监军,取信新君”的分析,可以看出李辅光在边政贸易、地方管理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及其在新旧君主关系中的地位变化,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在中晚唐时期已经逐步恶化。过去史家将唐亡之主因归于“宦官专权”有失历史真实。实际是以内侍省为纽带的各种政治力量,为了满足各自的权力与物质欲望,为了生存保命,彼此集结朋党,在内外廷、中央与地方不断地角逐,一步步将大唐推向灭亡的。



[1] 王昶:《金石萃编》,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年重印民国扫叶山房影印本。

[2] 周绍良主编:《唐代墓志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2007页。

[3] 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年,4795页。

[4] []陈寿撰:《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

[5] 严耀中:《唐代中后期内侍省官员身份质疑》,史林》,2004年第5期。

[6] []王昶:《金石粹编》,中国书店,1985年。

[7] 马俊民、王世平:《唐代马政》,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75页。

[8]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29页。

[9] []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7504页。

[10] 杜文玉:《唐代内诸司使考略》,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93期。

[11] 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文物出版社,1980年。

[12] 马俊民、王世平:《唐代马政》,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年, 135页。

[13] 白居易:《白氏长庆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卷40

[14]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258页。

[15] []王溥撰:《唐会要》,中华书局,1956年,1146页。

[16]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29页。

[17]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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